三
2024-10-04 11:22:53
作者: 徐大輝
鬍子馬隊順利到達白狼山,莽蒼的白狼山,藏著數不清綹鬍子,同樣也有幾支抗日武裝,七爺的綹子仍屬於純鬍子,他們選擇一個山溝,聽名字很少有人光顧,黑瞎子溝令人生畏,兇猛野獸出沒的山谷,為鬍子隱身增加了安全保護。
「我今天下山!」綹子安頓完畢,二櫃震耳子說。
「去吧,不要著急回來,摸清架火燒村情況。」七爺對二櫃說,綹子決定大雪封山前砸(攻打)架火燒村,搶糧食和槍枝。警察配備的武器精良,鬍子看上了。本打算自己親自下山瞭水,腰痛的老病犯了,需要靜養些日子,他著急實施行動計劃,「老秋啦,說不準哪天就大變天。」
三江最早有農曆九月下大雪的,大雪封山,明年才能進出白狼山。再說出荷的糧食也不會在村子裡放太久,晾乾後就要拉走,一切必須往前趕。
「大哥安心養病,我下山。」二櫃震耳子說,「水香還在那兒,有事我倆商量。」
一個男人孤寂中最易想女人,七爺回憶的女人很少很少,彭家大小姐是其中一個。
——幾年前,月盟坨子劫火車後,七爺帶著大米和兩挺快上快(機關槍)凱旋歸來,在大母都拉老巢殺豬宰羊置酒慶祝。
鬍子猜拳行令,酒席正進行中,水香頂浪子湊近七爺的耳朵說,「站香(站崗)的弟兄逮住個馬後喘(跟在隊伍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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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秧子房。」七爺同水香一起離開飯桌。
鬍子押進來一個被蒙住眼睛、五花大綁的人,摘掉蒙眼布,被抓的人留著光光的頭茬,穿著男人衣服,竟是彭桂琴。
「是你?」七爺驚訝道。
「大哥,我去照眼弟兄們。」老於世故的水香從大櫃和被抓來人的眼神表情看出什麼,覺得自己礙事礙眼,支走屋內另一名鬍子說,「你也去班火三子(喝酒)吧。」
秧子房是審訊的場所,多少人在此遭受皮肉之苦,犯了規矩的鬍子同樣在秧子房受刑。就這樣一個令人恐怖的地方,他們相見改變了這裡的氣氛,溫馨了許多。
「去年你走後,我才知道是你殺了旁水蔓救了我和全家人……你冒險救下我,連句話都不和我說就走了,都因我叫旁水蔓給逼走,和他……還懷了他的……你還記得我家那匹鐵青馬吧?是它幫我拖掉旁水蔓的孩子,我四處找你。」她訴說道。
「你呀!」七爺心裡酸溜溜、苦澀澀的。他說,「這是綹子……」
「這回我死也不離開你!」
「綹子有規矩,不留女人。」
「三天五天行嗎?」彭桂琴公羊頂架似的撲到七爺懷裡,懇求道,「等有了你的血脈,我就走,遠走高飛。」
七爺被她的真情打動,從家出走,女扮男裝,飢一頓飽一頓,孟姜女尋夫無非如此。特別是她把自己綁在鐵青馬鞍子上,拖她跑,真到拖掉肚裡的胎兒……他說:「你跟我到院子裡,我對弟兄們說明白。」
世間許多事情莫名其妙,一個女人竟如一把鋒利的劍,割開了七爺過去和今天。他對全綹子說從今天起取消一條綹規……宣布彭桂琴是壓寨夫人。
眾鬍子樂得禁不住要給大櫃磕頭,取消了不准貼了干(搞女人)的禁令,腰裡有了錢,就可到亮子裡鎮妓院解解饞,沾沾女人的邊兒。
一輛膠輪大車駛出架火燒村,人們從一色的棗紅馬認定是臧家的車,管家坐在車上,秘密去見七爺,身帶東家家書一封。
大母都拉幾乎成了荒村,寥寥幾戶人家,鬍子修築了院落,四角炮台張著陰森森、黑洞洞的射擊口……顯然,平常人家誰肯鄰著荒原頑匪七星綹子老巢過日子?
「站住,報報迎頭!」炮台上一個鬍子端著槍喊。
「告訴你們大當家的,臧家來人看他。」管家說。
七爺極其冷淡的眼光讀信,措辭感人,以胞兄致弟口吻,盼弟歸家一敘,藉慰遙思云云。他深知長兄的為人。當年正是他當家不肯出錢贖票,自己才落草為匪。多年來毫無往來,兄弟如同路人,況且官匪不同爐……七爺對長兄派管家突然而又急切的來訪心存疑慮,懷疑官府有什麼陰謀。「他是不是來探底?」他說,「我們已經斷絕兄弟關係,還有什麼好話說。」
「七爺,東家確實有件大事相求啊。」
「求我?有什麼事?」
「村公所準備組建一支武裝護村……東家的意思把你的人馬拉過去,改編成正規隊伍,日本人答應配備武器,警局撥給養……你們兄弟倆一文一武,架火燒就成了臧家的天下。」
「為小鼻子(日本人)賣命?」
「東家是滿洲國的村長。」管家想到七爺肯定因沒贖票那件事,一直恨東家,說,「老東家臨終前,最後一句話還再叮囑東家幫助你……七爺,兄弟哪有隔夜仇啊!老話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好話說上三千六不頂事,兄弟間一次癒合仇怨傷口的機會錯過,管家走後,七爺召集四梁八柱,他說:「我們是同父兄弟這不假,可走的是兩條道,他當村長,我當鬍子……他今天來說降,我沒答應。弟兄們,說句透亮的話吧,我大哥沒安好心,咱們趕緊挪窯子,開碼頭(離開此地)。」
四梁同意七爺看法,頂浪子說:「我馬上安排,風緊拉花(事急速逃)。」
「封缸(守秘密)。」七爺說,「明早派個弟兄去亮子裡,請個戲班子,天天唱大戲。」
「噢,熏的(虛假)。」水香頂浪子猛然醒悟,明白了七爺的用意。
夜晚,從亮子裡鎮洪水一樣湧來的日本憲兵、騎警、地方武裝淹沒了大母都拉。七爺棲居的土窯外圍的槍口密如蜂窩,別說鬍子騎馬就是才安上翅膀,恐難逃脫。
興師動眾地大動干戈,七爺惹惱了日本人。他卻不知自己惹的禍,固執認定是長兄使的壞,他勸自己接受改編,卷了他的面子,準確說是村長的面子。他肯定添油加醋地對日本人……但最終使角山榮下決心除掉七爺綹子的正是七爺自己。七爺的想法有時真不可思議,日本人恨他,他偏要讓日本人恨自己入骨入髓。
一個夜晚,七爺貿然進城,從寓所中劫走角山榮的情人山口惠子,裝進帆布口袋馱回老巢,他自忖:都說日本女人和中國女人不一樣,從狼口掏出的肉七爺要親口嘗嘗。
「出來吧。」回到土窯,七爺解開口袋嘴,日本女人哆嗦成一團,她臉淌著兩行淚水。
屋內還有一雙驚訝的眼睛,瞧瞧那年輕、沒穿多少衣服的東洋女人,又瞧瞧渾身是血,眼透凶光的七爺,彭桂琴端盆水過來,對鬍子大櫃淺聲說:「擦把臉吧!」
「一邊拐著去!(坐一邊)」七爺一手擋開。他走向日本女人,身板直直的、目光直直的,撕扯睡衣的手孔武有力——哧!哧!裸現雪白的肌膚,活像一棵鮮嫩的白菜。
七爺剝完山口惠子的衣服就剝自己的,傷痕累累像棵表皮皸裂的老樹轟然倒向那片白光時,彭桂琴急忙背過臉去,別人重複她經歷的場面她看不下去想逃走。但房門被七爺插牢後又掛上枚手榴彈,一觸即炸。她捂嚴耳朵,女人這種時候的叫聲令人聽來不舒服。許多時候,經驗是靠不住的,彭桂琴聽見女人痛快地呻吟,沒廝打沒慘叫呀!七爺呢倒是老一套:嘻嘻,爺采球子!(摸乳)嘻,丁丁(小美女)爺頂愛采球子!
土屋怕七爺鼾聲似的控制自己的情緒,塗暗了面孔,靜聽窗外風中裹挾的聲音,炮台站香鬍子來回走動,腳步的聲音顯得很單調、機械。月光好奇地爬進來,晃出一尊雕像:冰肌雪膚雖無在陽光下鮮亮,總能給人較完整地立體感。
「她啥都叫男人撕碎了,衣服、身子……」彭桂琴慨嘆道。她感到與這位素不相識的女人距離只一層窗戶紙那麼薄,想幫她做點什麼……衣服,送給她一套衣服。
七爺白天出窯踢坷垃,一把將軍不下馬的大鎖頭,鎖住彭桂琴和山口惠子。兩個女人做了件讓七爺意想不到的事情:彭桂琴放走了山口惠子。
山口惠子被鬍子大櫃強暴,激怒了角山榮,懲罰奪他所愛的人,他決定動用強大武力,消滅七星綹子。
此時,大母都拉土窯內與窯外肅殺氣氛正相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角山榮,這樣景象進入他的眼帘:土窯內明燭高挑,狼油火把高懸,鼓樂班子正在演唱,悠悠樂曲,《太平鼓詞》傳出:
石榴花鐘無鹽武藝神通,
荷花花大破天門穆桂英,
玉簪花王懷女山後屯兵,
金盞花楊金花奪過帥印,
龍爪花楊鬧紅武藝精通,
蘿蔔花田翠屏殺法更勇,
芙蓉花楊八郎夫人云秀英……
「花?花的什麼幹活?」角山榮大惑,他立即命令進攻。
迫擊炮、機關槍齊發……土窯內沒有任何抵抗,攻進去後,院內只幾具炸爛的盲藝人。憲兵發現後院鑿開個大洞,掏空半個坨子,馬隊從那兒逃走的。
「八嘎!」無處泄怒的角山榮一刀劈下告密者的半條胳膊。
從此兄弟間誤解、怨恨更深,這是十幾年間兄弟不來往的結症。七爺想明白只是近一兩年的事,此次回家,炮台上的兩夜長談,他覺得錯看了長兄,但只是現在錯看,過去並沒錯。
「攻入村去,那麼多糧食帶不走怎麼辦?分給鄉親們,日本人還得要收繳回去,能帶走就帶走,帶不走放火燒掉或揚河裡,總之不能留給日本鬼子!」七爺想一個未來故事的結局,匪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