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1:22:02 作者: 徐大輝

  東北角上這個炮台是四個炮台中最堅固的一個,葵花活的時候她曾在此拼死抵禦過鬍子,跟惡魔鬍子大櫃天興同歸於盡,殉難的遺址經臧佰傳特別修繕,一般人很少到這裡來,當家的不允許。

  「大哥,你還恨我吧?」七爺問。

  「恨什麼呀!我們是同父兄弟啊!」臧佰傳動情地說,然後自責,「你不恨大哥就行,當年我沒使圓勁(全部力量)贖你。」

  「七百年穀子,八百年的糠,不提它啦。」七爺邁出同長兄和解的第一步,為以後的徹底化解前仇舊怨打下基礎,當然兄弟間的堅冰畢竟凍結了十幾年,文融化武融化都需要個過程,今夜只能算轉暖跡象的沿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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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走大門?」臧佰傳問,夜晚部落村盤查更嚴,基本關門不准外人進入。

  「翻牆。」

  能夠翻越一丈多高且布設鐵刺鬼的圍牆,除了具備武功,還有不便走大門的原因。臧佰傳說:「哥不想干預你做任何事,做什麼我都不管,但是我想知道你眼下做什麼。」

  「當鬍子。」他回答得乾脆。

  鬍子,長兄沒太驚訝,七弟在外十幾年,能夠活下來,當鬍子是很多關東人的選擇。

  「大哥,不瞞你說,我們背累啦!」

  「背累?」

  七弟解釋這句黑話:綹子遇到困難——缺糧。

  「用多少?」

  「至少先解決十石糧。」

  臧家儲糧幾百石,十石糧只是小小的數字,運出部落村則是最大的難題,自衛團好說,警察的關就難過去。特別是朝外拉糧食,更引人注意,別人不說,牛小眼就搪不了。

  「你是村長,他們為難你?」

  臧佰傳苦笑,說七弟你不知道啊,村長是什麼?什麼都不是!牌位而已,佐佐木九右衛門才是架火燒的村長。

  「他是副村長。」

  「副的管正的,他是日本人……」臧佰傳一肚子怨氣道。

  「大哥,你說糧食很難運出村?」

  「很難。」

  七爺沒那麼軟弱,他擁有數十人的馬隊,天地不顧地說:「我帶弟兄攻打村子。」

  「來硬的不行。」臧佰傳即怕自衛團吃虧,又怕七弟吃虧,攻打架火燒,誰跟誰打呀?他說,「你等一等,容我想想辦法。」

  「兩天哥能想出來章程(辦法)嗎?我只呆兩天。」

  「我儘量吧。」臧佰傳說,「村子裡的暗探、特務很多,你別露面,家人也別見,誰說出去,麻煩。」

  「好,我貓(藏)起來!」

  「你就呆在這裡很消停,管家給你送飯。」臧佰傳把七弟留在炮台里,去敲管家的門,「繼茂,你起來。」

  楊繼茂應聲開開門,問:「東家有事?」

  「進你屋說去。」

  管家住東廂房的一個屋子,臧佰傳說:「老七回來啦!」

  「誰?」

  「老七儀傳今晚回來啦。」

  七爺回來,人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誰聽說都驚訝。

  「翻牆進村的。」東家說。

  「人哪?」

  「在東北角炮台里,你弄些吃的給他,家人就別讓知道了。」臧佰傳繼續交代說,「明天起安排人推(碾)兩石穀子,軋(讀音yà)五石高粱,磨三石玉米。」

  楊繼茂一下子明白七爺回來幹什麼,答應道:「我去辦。」

  七爺吃了管家親手擀的兩碗蕎麵條,碎鹹肉黃瓜鹵吃得順口。他說:「你手藝還這麼棒!呣,跟我姐成了嗎?」

  「唉!」楊繼茂一聲悠長嘆息。

  「葵花姐怎麼啦?」

  「她死在這個炮台里。」楊繼茂講了同鬍子天興那場殊死搏鬥,「她死得悲壯。」

  鬍子大櫃天興以光腚子攻打響窯,臭名遠揚。

  楊繼茂走下炮台,步履蹣跚,人老了許多。葵花姐在,他該是姐夫,跟臧家人只多個腦袋差個姓。

  獨自一個人在炮台的夜晚,他想了一陣童年記憶中的姐姐,轉而回想那個青澀故事:

  ——七爺沒吃彭家的答謝酒席,率鬍子離開彭家,打馬回謝力巴德。他與彭桂琴不辭而別,覺得虎口救下她,還清了一筆債。芨芨草、河灘都成為遙遠的舊夢,不再去回想。他最後瞧眼彭家大院,怨懟地說:

  「我不吃過水麵(過水麵:被人睡過的女人。)!」

  七爺趕回謝力巴德,包家大院已變成廢墟。昨夜三更時分,蒙古騎兵得到密報知道鬍子蹤跡,後來知道是包家人給官府報的信。

  「響殼了(被包圍)!」大櫃君子仁喊,他叫翻垛先生立馬起來,「快推馬殼,(推八門,尋找突圍方向)。」

  鐵壁合圍,哪個方向能衝出去,這就要請達摩(鬍子崇拜的祖師)指路。翻垛先生乾坎艮震巽離坤兌擺八門陣,振振有詞道:「捕賊要打驚門走……要走開門奔遠方,離門開!(南門)」

  「朝南,挑!」君子仁上馬,匣子槍一揮發令道,「從虎口(大門)跳過去。」

  官府騎兵猛衝猛打,君子仁馬隊衝出重圍只剩下十幾個人,大部分人被打死,總催、商先員、翻垛先生死在包家大院裡。

  七爺在西夾荒找到他們,大櫃君子仁已奄奄一息。他對七爺說:「捲簾子(失敗)啦。我也快……二弟趕快給小九掛柱(入伙)拜香吧。」

  「荒郊野嶺的。」七爺撫摸抱住君子仁大腿哭成淚人的小九頭,說,「回窯堂,讓小九……」

  「二弟,我回不到甲子(家)啦。」君子仁悲哀地說,「他還沒長大呀,我咋對他娘說呀……小九入伙,跟著你們走我就閉眼啦。」

  「叫大哥放心走吧。」七爺對水香頂浪子說,「照規矩辦,儘量隆重,這是大哥收留最後一個弟兄入伙啦。」

  荒荒大漠上,鬍子舉行莊嚴的拜香儀式,場面悲壯,一匹死馬當成桌子,香爐擺放在肚子上,眾鬍子列隊兩旁,大櫃君子仁半依半偎一個鬍子懷裡,儘量坐直身子,使出生平最大的氣力喊出往日威風道:

  「栽香!」

  小九在水香頂浪子的示範下,按習俗插了十九根香,然後跪在大櫃君子仁面前,水香頂浪子帶著他盟誓:我今來入伙,就和兄弟們一條心。如我不一條心,寧願天打五雷轟,叫大當家的插了我。我今入了伙……

  一絲微笑浮現君子仁蒼白的臉上,淚水不停在眼眶裡打轉,他對兒子,不,對一個新入伙的弟兄說:

  「起來吧,都是一家人啦。」

  「謝大哥」水香頂浪子讓小九這樣說,那孩子目光驚異,舌頭像突然短了半截似的。

  「江湖無輩。」君子仁說,「小九,在綹子裡,我就是你大哥!」

  「謝大哥!」小九別彆扭扭說出這三個字,見爹只點下頭,眼珠便定(凝)了,小九哭喊:「爹,爹!」

  一座新墳培起,那裡埋著君子仁和他的馬鞍、手槍。七爺在墳前焚燒了一副鞍韉,念叨:

  「江湖奔班,人老歸天,大哥你走了,大夥來送你。」

  七爺騎在金栗毛馬上朝天鳴槍,向生死相隨的君子仁告別,而後率鬍子馬隊離開。晝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回老巢,修復坍塌院牆,加固炮台,請來醫生給受傷的弟兄接骨療傷。

  有史料記載這一年西大荒冬天最長,風雪最大。在七爺記憶中這年冬天無比漫長難熬,君子仁之死,把他推入痛苦深淵難以自拔。彭桂琴被旁水蔓霸占,仇人是殺掉了,可他總覺得她像丟失了什麼而難以諒解。有時也想她,有時恨她,心像塊麵團擠揉壓搓,怎麼也不好受。揉來團去七爺脾氣變得暴躁,沉默寡言……

  炮台射孔透進的風很硬,七爺打個寒戰,思緒給折斷,他走到射孔前朝外望,見到一片被夜色淹沒的村落和模糊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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