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1:21:28
作者: 徐大輝
當地人出門起大早,這是老輩人傳下的不成文規矩。七爺很小的時候,程笑梅常這麼說:
「趕早不趕晚,早去早回。」
啾——啾——啾!報曉鳥在黑暗中呼喚黎明,也催促外出趕路的人洗臉穿衣,吃飯鞴馬。
「二哥,順水蔓給你的。」水香頂浪子將五顆鋥亮的子彈交給七爺。鬍子認為子彈頭磨得光才上線。此刻,七爺對這幾顆子彈的理解超出平常,把它理解為一種希望、企盼、祈禱。是啊,一個重病在身的弟兄,需要一夜工夫才能磨光五顆子彈,他的心想什麼呢?七爺瞥眼順水蔓養病的屋子,飛身上了鞴好鞍韉的金栗毛馬。
那個早晨七爺留給全綹弟兄的印象深刻,晨曦中金粟毛煜煜放光,坐騎挺起鴿脖,玫瑰色馬鞍上七爺披著黑色金絲絨斗篷,蒙古式銀灰色禮帽高雅莊重扣在國字形臉上,威風氣魄恰與二櫃身份相稱相襯。他策馬出院,門口被一跪地婦女攔住馬頭:
「俺要見大爺!」
這女人三十左右年紀,粉白臉蛋上一對深深的迷人酒窩,她頭髮披散著淚水漣漣地說:「昨下晚,你們的人闖進俺家,拿著匣子槍逼俺脫褲子,當著公婆的面就……都說你們綹子仁義,不禍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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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等事?」七爺神色嚴肅,綹子有人敢吃窩邊草?她會不會弄錯,七爺問:「憑什麼說是我們綹子的人?」
「那牲畜說他是鬍子,大爺叫君子仁……」婦女從衣襟里取出一桿旱菸袋,說,「俺怕他提上褲子賴帳,就花說柳說哄他留下菸袋。」
七爺仔細查看,菸袋樣子很特別,非關東民間銅鍋、竹竿、玉石瑪瑙嘴旱菸袋,而是用子彈頭磨成的菸袋鍋,子彈殼磨成的菸袋嘴……他確實見過有人使用它,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查,查個水落石出,決不輕饒這個犯規矩的雜種。他調轉馬頭,對那個婦女說:
「先呆在院外,叫你再進去。」
清冽冽的北風中,總催集合好隊伍。七爺騎在馬上,一臉怒氣地審視眾鬍子,刀子一樣目光把每個人的臉刮削一遍,他吼著:「誰樓子上(晚)出窯去拿攀()啦,趕緊滾出來。」
眾鬍子膽戰心驚,負責刑訊的秧子房當家的正在火堆里燒烙鐵,只有處置犯規矩的人和冤家,才動這樣大刑。
「叫她進來。」七爺傳令帶上來告狀的婦女,他說,「人都在這兒,你把他給我挑出來。」
受蹂躪的婦女懷著深仇大恨,一張面孔接一張面孔仔細辨認,終於找到了那個惡人,怒指道:
「就是他!」
「兩截子蔓(姓段),滾出來!」七爺輕磕下馬鐙,金栗毛馬走近被認出的鬍子面前,一馬鞭子把兩截子蔓抽倒,罵道,「大姑娘養的!背遍綹規。」
「饒命二爺,我立馬就、就背。」兩截子蔓戰戰兢兢地背誦綹規:治病郎中,賣茶水的,酒樓歌女,玩雜耍,挑夫不劫:巾、彩、掛、平、團、調、聊這八門不奪;送親、出殯、坐月子、貨郎、女人……
「虧你還背得出。」七爺向領刑施刑的秧子房當家的說,「大刑伺候!」
犯綹規的半截子蔓被扒光衣服,捆綁在拴馬樁上。燒紅的烙鐵冒著金星,烙向半截子蔓腰泉處……受刑的人爹一聲媽一聲慘叫,土院充滿燒皮肉的味兒,眾鬍子目不忍視,連那受欺侮的村婦也嚇呆了,眼裡含的淚說不清是驚恐還是同情,她突然跪在七爺馬前,求情道:
「放過他吧,他八成是一時糊塗……俺……」
半截子蔓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氣。七爺心也沒先前鐵硬,為捍衛本綹規矩,對其嚴懲了,殺雞給猴看,猴也看到了,趁那女人求情的梯子往下走。七爺說:「看在這位草兒(女人)面子上,就饒他吧。半截子蔓本月拉的片子(分餉)全給她,算做賠償。從今往後,誰再幹這傷天害理的事,就插了(殺了)他!」
鬍子散了,七爺帶上一名槍手,去了亮子裡鎮。
三江縣城亮子裡建制很早,現存的歷史遺蹟便是經商傳統,這裡買賣店鋪老闆掌柜來自全國各地,加之通火車,小鎮經貿繁榮不衰。
鎮中心的丁字街是最繁華的地段,臨街的買賣店鋪各具特色,字號很吉祥。正如一首七律詩所匯集的那樣:
順裕興隆瑞永昌,
元亨萬利高豐祥。
泰和茂盛同乾德,
謙吉公仁協鼎光。
聚盛中通全信義,
久恆大美慶安康。
新春正合生成廣,
潤發洪源厚福長。
這條街說它是幌子街不為過,茶攤兒掛著茶壺,壺嘴樣的東西下懸著白布布條,風一吹壺嘴就嗚嗚響,和沸騰開水聲差不多;賣水果的店鋪,掛著蒲草編的龍頭;還有篩子鋪、油瓶鋪、馬鞭鋪、靰鞡鋪、氈帽鋪的幌兒都顯眼奇特。頤和堂藥店門口掛著葫蘆,可七爺到了藥店門口也未見那熟悉的懸壺。掛幌的杆子依然在,懸壺的位置上掛麵狗皮膏藥旗,一行沒尾巴蛆似的洋文爬上昔日的匾額上。七爺看著彆扭,暗罵道:
「啥屌字!」
「二位先生,承蒙光臨。」藥店顛(跑)出位年輕人,他顛出笑臉後彬彬有禮去牽馬。
「拴到你店後院。」七爺到家裡一樣隨便,甩給年輕人幾塊大洋說,「買點兒雞蛋餵馬。」說罷拎著馬鞭子大搖大擺走進藥店。
「喔唷,臧先生。」櫃檯里撥拉算盤珠子的坐堂徐先生認出七爺,急忙起身迎客,「是你呀,啥風把你吹來的。」
「日落風。」
「西風到日落,北風到雞叫。」徐先生也很機敏、風趣,笑笑說,「辛苦,辛苦,上茶。」
久居亮子裡,沾染蒙古族人習俗,以釅釅濃茶待客。三人落座水桌旁,徐先生說:「上次二當家的麼雞飛九(麻將一種和法),你牌張太順啦。」
「哪裡,哪裡,徐老兄客氣,客氣。」七爺見屋裡沒別人,把來歷照直說了,抱下拳說,「馬高鐙短,請你幫忙。」
「唔,難啊!」徐先生一臉難色,細說原委,數日前,抗日游擊隊扒毀一段鐵路,襲擊了日軍的鐵甲兵車,雙方都有傷亡,日本憲兵隊封存藥店全部治紅傷藥類。他指指屋旮旯的一口鐵櫃說,「連止疼的草藥都鎖在裡邊,賣出一兩一錢,都得找角山榮,鎖櫃的鑰匙在他手中掯(握)著。」
鐵櫃掛把名牌的金珠大碼琉璃鎖,鎖得結實,也經不住匣子槍射擊。七爺自信能弄開它。如果是那樣,徐先生如何向日本人交代呢?
「有啥辦法?」
「唔,我倒想出個撇拉(撇拉:原指小腿呈喇叭形狀,此處指招兒不高明。)招。」徐先生說遍他的打算。解鈴還需系鈴人,找角山榮。時任三江日本憲兵隊長的角山榮,通曉關東風情,漢話講得流利。他有個癖好——押寶。是公認的押寶高手,致使鎮上數十賭徒無一人是他對手。
「倘能贏了他,這隻鐵櫃他都會讓你抬走。」徐先生說。
「賭?」七爺有些猶豫,輸贏並不重要。一時半晌弄不到藥,弟兄們的傷……角山榮的名字七爺聽說過。賭,贏了也殺殺小鼻子的霸氣。
「二當家的如果不方便……」
「和他賭一場!」七爺想跟日本人賭需要隱瞞一下自己的身份,說,「我是四平街來的泉眼燒鍋老闆大布衫子。」
「哦,燒鍋老闆大布衫子。」徐先生明白七爺的意思,鬍子身份萬萬暴露不得。
亮子裡賭博流行,賭具賭法五花八門,推牌九、看紙牌、擲骰子、打麻雀牌、押會、押寶……各路賭仙賭王賭爺可到此露露絕技,顯顯身手。
七爺進場,局東將他領到押寶桌前,角山榮已在那兒等候他,身邊陪伴一個細皮嫩肉的日本女人。
押寶,賭耍的方法很簡單,寶倌持一隻密封的盒子做寶,賭者猜押寶所指的方向,用數字表示為:一、三為川,二、四為槓。
「槓!」七爺先押。
「川!」角山榮隨押。
四次開寶,角山榮輸光帶來的大洋,憲兵隊長臉色漸漸蒼白,手也微微顫抖,兩眼放出駭人的凶光。
「太君!」局東見狀,急忙奉獻幾個大碼(一種代替現錢在賭場流通的竹籤),討好日本人說,「太君,一點小意思,玩兩圈,不成敬意。」
大概馬屁拍的不是地方,角山榮啪地折斷竹籤扔到地上,狠狠瞪局東一眼,掏出手槍放上賭桌,輕蔑地盯著七爺,目光在問:「我押上槍,你押什麼?」
「壞啦!」局東慌了神,賭場押錢多少,甚至是房子和土地,都屬正常。押上手槍輸給對方,心甘情願倒好,萬一把那鐵傢伙掄幾圈,賭場可就要關門啦。勸阻嗎?爹似的憲兵隊長誰敢勸?
一個洋腔喊:「川!」
一個土嗓子吼:「槓!」
小小寶盒子和東洋人開的玩笑似乎太過分了,它偏讓角山榮猜不中,尊敬的太君又輸了。
勝者王侯敗者寇,賭場上表現得更充分。七爺拿過角山榮的左輪手槍,得意地擺弄著,然後對準落在天棚上的一隻飛蛾子,槍響蛾子粉身碎骨,殘體紛紛落下來,半片翅膀竟落在東洋女人的肩頭上。
「對不起,」角山榮用手指彈掉她肩上的東西,咿里哇啦一陣東洋語後,那女人身子緊緊靠在賭桌上,凝了的眸子木木望著七爺,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她成了賭注被角山榮押上桌。
剛剛輕鬆些的七爺,被這女人沉重的目光壓倒,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儘量挺起胸去面對仍然傲氣十足的角山榮。對方的泰然神色,七爺看出隱藏一種可怕的東西。日本人孤注一擲押上女人,倘若再輸,武士道精神會促使角山榮剖腹自殺。真要那樣,活該!自作自受。該到接觸實質問題了,角山榮押上女人,我沒女人可押,七爺想。
角山榮視線變窄,集中到七爺的臉上。
七爺匪氣勁頭上來了,拔出腿叉子(一種短刀),扯開衣襟。嚓!從胸脯割塊肉放到桌上,血淋淋的肉塊像才脫離肢體的蜥蜴尾巴,活蹦亂跳。日本女人驚叫一聲便軟癱一邊,角山榮眼睛似乎比先前睜大了些,而七爺坦然自若,提高嗓門響亮地喊道:
「川!」
「槓!」
喊川的七爺贏得痛快,贏來一個年輕貌美的東洋女人,假若和她睡覺開開洋葷,也沒枉活一生啊。
「算啦,都是朋友,何必如此認真。」徐先生出來打圓場,唯恐事情鬧大不好收拾。再說開局前頤和堂坐堂徐先生交代得很明白,話也透給了角山榮,輸贏並非真目的,七爺想買治紅傷的藥。
心照不宣嗎?角山榮從衣袋裡取出一把鑰匙,放在桌上,無話。
七爺將那把左輪手槍和數百塊銀元放在桌上,又瞥眼東洋女人也無話。鬍子大櫃心動地一瞥,決定了後來一個故事的發生,七爺劫走這個女人,同憲兵隊長結下死仇,乃是後話。此時他的心思完全在治療紅傷的藥上。
「謝謝各位。」徐先生見氣氛緩和,趁機說,「三尺門裡,三尺門外,友情重泰山嘛,鄙人略備水酒素菜,請大家喝一杯。」
「告辭!」七爺抓起鑰匙,匆匆趕回頤和堂。
「角山榮可沒那麼痛快。」徐先生對七爺輕易從憲兵隊長手裡拿到鑰匙,而本人又沒跟來,預料這是陰謀,他說,「臧先生,快些準備,他們不會放過你。」
鐵櫃打開了,裡邊什麼都沒有,是只空柜子。
「熏(假)的!」七爺一愣道。
「快隨我來。」徐先生說。
後院馬已備好,徐先生拍拍七爺的馬鞍說:「紅傷藥我給你藏在鞍韉里,趕緊走吧!」
「謝……」七爺連徐先生三個字未等出口,牆外響起槍聲,憲兵、警察開始喊話:「你們被包圍了,投降吧!」
「瞎了狗眼,爺同你們拼啦。」七爺嘴叼韁繩,騰出雙手使槍。
兩匹馬在密集的槍聲中衝出藥店後院,隨來的神槍手燈籠子蔓(姓趙)說:「二爺你先走,我斷後。」
金栗毛馬是全綹子最快的速步馬,又有燈籠子蔓阻擊敵人,七爺完全可以逃脫,他沒那樣做。燈籠子蔓被擊中,人未落馬木雕似地僵坐在馬鞍上,角山榮剁餃子餡兒似地砍著他,那匹忠烈的馬拼命衝出重圍,想把四肢不全的主人馱回綹子。
「兄弟,我來救你!」七爺見狀獅吼一聲,孤身沖入敵群左右開弓,接近燈籠子蔓的坐騎時,敵人追殺過來。
七爺一隻腳攀住鐙,身體與馬背平行,邊打邊撤走……
傍晚,幾聲馬叫,鬍子老巢湧出持槍的鬍子,金栗毛馬背上趴著昏迷不醒的七爺,兩手緊緊攥著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