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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18:35
作者: 徐大輝
黃皮子焦躁不安,像是一顆棒槌得而復失,明明用了一根鮮艷的紅繩拴住它,一頭系在一顆楸子樹杈上,紅繩不見,楸樹也失蹤。棒槌被誰偷走?
誰偷了女兒?他聯繫到女兒,遠比棒槌被偷複雜。出現在丫兒身邊的是福生,再就是二鼻子,五個憲兵。逐一分析,順序福生最先可能碰到她……
蛤蟆沒毛——隨根兒,萬老闆花屎蛋(專在女人身上下工夫的人),兒子可能隨爹。萬家提口定親他曾猶豫,細眼觀察,福生這孩子還不錯,見女兒也傾心他,便同意。下山後,也見兩個孩子過於親密,想干涉沒幹涉,萬老闆提出春暖花開就張羅辦喜事,早晚成夫妻,親近沒什麼不好,所以放任他們。假如是福生的骨血,娘倆一起進門的事也不是絕對沒有。朝不好方面想時,黃皮子心發緊,脊背發涼,眼前一片白茫茫。二鼻子五個人近了女兒的身,孩子要是他們的可壞了醋。
不能,不是!黃皮子幾次想到,幾次否掉。這個命題蒼蠅一樣轟趕走了,很快飛回來,不得不面對蒼蠅。丫兒生出個二鼻子後代那算什麼?串種、串秧、雜種……這些含有貶義的詞彙用在女兒身上不合適,事實畢竟擺在那兒,迴避不了。不願想也得往下想,真生出小二鼻子,弄死他(她)
還是留著他(她)呢?拋卻什麼種不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怎狠心弄死?畢竟是一條生命,即使是小貓小狗也不能隨便弄死啊!孩子沒有錯,要說有錯也錯在大人。
一個尖銳的問題來了,萬家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通情達理、大度接受,問題迎刃而解。反之,麻煩就大了。他們以此理由不要她,一輩子都完啦。再深一步想,萬老闆可能較自己之前知道丫兒懷孕的事情,懷疑是二鼻子的種,做出一系列……去哈爾濱實質是帶走福生,拆開他們,一樁婚姻被拆散。他越想心越煩,比丟一顆棒槌難受百倍。
自己住的屋子離女兒的屋子不遠,不在一趟房從窗戶正好能望見她的房門。丫兒基本不出屋,進出的是小翠,這個丫頭早把丫兒當嫂子看,有時叫嫂子。她一趟接一趟地往丫兒的屋子裡跑,去跟丫兒玩,怎麼說她們還都是孩子,父母在一天都沒長大。
萬家的二月二顯得冷清,缺乏節日氣氛。每年是不是這樣黃皮子沒注意,今天二月初一,明天是二月二,只一個夥計在院子裡籠火烤豬頭,店裡還住著許多過往旅客,顯然是給他們預備的。萬老闆夫人說當家的趕不回來過節。萬老闆不在,是家裡節日不熱鬧的主要原因。黃皮子急盼萬老闆回來,可不是為過節,而是為女兒,有些話需挑明了。他想到最壞的結果,帶女兒離開通達大車店,是重新找家下榻的旅店,還是及早回白狼山里,去挖參營地住地倉子,到時候再說。
萬老闆二月初八到家,一個人回來的。黃皮子將萬老闆找到一邊,問:
「福生呢?咋沒跟你回來。」
「喔,是這麼回事。」萬老闆有充裕的時間編好充分理由,他說,「他姨夫開家皮鋪,缺幫手,福生現在沒事兒干,我想讓他學門手藝,將來在三江開家皮鋪,能維持生活不是。」
「他願當臭皮匠?」黃皮子輕蔑道,他看不起皮匠,誇張地聞到臭味,抽幾下鼻子,「讓孩子干那活,有啥出息。」
「人各好一套,他樂意干。」
黃皮子也不知福生到底願不願意干。他直截了當問萬老闆:「兩個孩子的事……」
「唔,唔,什麼事?」萬老闆打糊塗語道。
「結婚的事呀!」
「唔……唔!」萬老闆支吾起來。
「你嘴含膫子(動物陽具)啦咋地,烏拉烏拉的?」黃皮子憤怒出罵人的話來,別怪他放粗,當初是你萬老闆積極張羅兩個孩子的親事,現在打退堂鼓?他叱責道,「你行啊你,想抹套子(翻悔)?」
萬老闆看到草垛的一幕馬上反悔,他對福生說:「黃丫兒身子被日本人弄髒,咱不要她了,爹托媒人再給你找一個媳婦。」
「不嗎,我就要丫兒!」福生開始還捨不得黃丫兒,跟父親爭講,聲音愈來愈小,直至再不出聲。
面對黃皮子的質問和謾罵,萬老闆也多少覺得理虧,心明鏡草垛的事不是黃丫兒的錯,孽完全是日本人造的,她弱小得像只螞蟻,日本憲兵要碾死還不很輕易。可是這件事全城都知道,娶這樣一個媳婦來家丟人吶!
寧願遭黃皮子的責罵,頂著不仁義的名聲……豁出去了,憋了半天,說:
「反正也是這麼回事了,你願罵就罵,不閒累可勁罵吧!」
讓黃皮子罵他反倒不罵,他說罵你怕髒了自己嘴。他問:「丫兒有身孕的事兒,你知道?」
「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黃皮子說。
嘿嘿!萬老闆手指莫名其妙地使勁摳下耳朵,挖出些東西,用嘴吹掉,說:「不用細掰扯,誰都能猜到。」
「猜?這種事胡亂猜?」
「咋是胡亂呢?五個男人上身……還有冒啊!」
「放屁!」黃皮子聽著不順耳,怎麼這樣說自己女兒呢?他質問,「你家福生算不算?」
「他算什麼?」
「不缺胳膊不缺腿……」黃皮子含蓄到男性功能,他沒說得太直白,因為福生畢竟跟自己女兒,不然參幫把頭會話糙道:他的雞巴不好使啊!
「挑明了吧,丫兒我們不能娶了,另尋人家吧!」萬老闆絕情道。
「你不是人做的!」黃皮子罵道,他不是無理無話可說,既然人家明確表態不要,上趕子送一個大活閨女掉價!你們不娶,我們還不嫁了呢!
4
萬老闆做好了挨罵,甚至更嚴厲的懲罰的思想準備,大不了挨挖參幫把頭一頓索撥棍揍,打不死留口氣就行,娶丫兒的事就是不行。悔婚,雷打不動。他精心設計反悔計劃,思考出兩大障礙,兒子福生死活要吵鬧,和黃皮子的責難。比較一下,兒子的障礙大,最先需要解決。分析他喜歡丫兒,主要是沒有第二個女孩出現,要是有他端著碗未必不瞅鍋里的東西。萬老闆偷偷問夫人:「桂賢家的大美幾歲啦?」
桂賢是夫人的遠房姨家的妹妹,她的大女兒叫大美,幾年前妹妹帶外甥女來過,串了幾天門福生沒在家,未見到大美,十三四歲少女初露美人胚子,更深層次的東西給萬老闆看出來,這個姨妹肯定跟俄羅斯人生的女兒,大美鼻樑高、眼珠子藍、頭髮金黃,掩飾不住一個二合水——混血兒。
夫人看透丈夫心裡的小九九(算計),說:「十六歲啦,跟丫兒同歲,那什麼你想……」
「聰明,看來你沒白跟我萬某人睡覺。」
「怎麼?」
「變聰明嘍!這叫什麼?近萬者,鬼(聰明)!」
「嗤,沒跟你染上梅花大瘡,萬幸。」夫人嘲笑他道。說你生梅花大瘡——醫學上叫三期梅毒——不是詛咒,是定性你吃喝嫖賭。
「我帶福生去哈爾濱……」他說出打算。
夫人沒像丈夫那樣把事情做絕,說:「是不是跟黃皮子說一聲。」
「不行,說肯定麻煩,先斬後奏。」萬老闆說。
上了火車兒子淚沒幹,父親想有尿水你就流吧,火車不怕淹。勸也沒用,哭夠哭累你自然就不哭。火車不擠,做得起火車的人不多,萬老闆閒得難受,跟對座的一個人閒扯,他們不知怎麼的就扯到號子上,旅客說:
「他在深山老林抬過木頭。」
「說幾句。」萬老闆說。
「嗯,說幾句。」旅客說道:
大煎餅呀,嘿哎呦呀。
卷大蔥呀;嘿哎呦呀。
咬上一口;嘿哎呦呀。
辣烘烘呀;嘿哎呦呀。
幹活全靠;嘿哎呦呀。
老山東呀;嘿哎呦呀。(註:見民間說唱)
果然不出父親所料,福生哭出幾站地就不再哭。父輩嘮的東西他不感興趣,用嘴哈氣融化車窗玻璃,內燃機火車,每節車廂生著煤爐子取暖。座位是順著車廂搭起長條木板,普通客車就是這個樣子。他沒坐過幾次火車,每坐一次新鮮一次,這次也不例外。上車前,因為父親不允許他跟丫兒告別,耍脾氣,用哭來抗議。火車把他拉出很遠,他哭夠了,孩子的悲傷到底有多深呢!車廂里雖然不冷,外邊冰天雪地,窗玻璃結滿厚厚的霜。費了很大的事才化開一小塊,他望向外邊,看閃過車後的景物。白茫茫,一切被皚皚白雪覆蓋,想看到綠色要等幾個月。
「福生,到了桂賢姨家,吃殺豬菜。」萬老闆見兒子情緒穩定下來,哄他道,「她家養了很多豬,殺一口。」
「我要吃豬拱嘴。」
「二月二趕到她家過,正好烀豬頭,吃豬拱嘴。」
食物最能使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子興奮,尤其吃到自己愛吃的東西。靠熱氣哈開窗霜很快結成冰再度模糊視線,福生不得不再次哈氣,效果不佳,用手心焐開冰霜。
小姨妹家住在松花江邊,開門照直走下去,便能走到江面上。福生一下子喜歡上這個地方,跟著比他小的兩個弟弟去冰上玩,不用擔心,冰凍得很厚很結實,化開的日子在後面。
萬老闆跟小姨妹、連橋(連襟)商量婚事,他說:「我奔大美來的,你們看我把福生也領來了……」
論經濟條件連橋家遠不如萬家,開起大車店的人家比較富裕。他們家挨排兒六七孩子,大女兒嫁給福生顯然樂意。
「咋樣?」萬老闆說。
「嫁給你們燒了高香,我們還能說不同意?」連橋滿心歡喜地說。
「我這次來,先把福生扔在你們家,讓兩個孩子熟悉熟悉……」萬老闆說增進了解和加深感情,實際是躲避黃家父女,開春黃皮子拿幫上山,黃丫兒兒就跟著走,下山得老秋,到那時候,福生和大美已經完婚,黃家不會再糾纏此事。
放下兒子萬老闆隻身返回三江,抹套子(悔約)也需慢慢來,不可太陡,激怒挖參幫把頭不是事兒,套著驢蹄子的索撥棍他親眼見過,長年累月在山石上觸都沒壞,很結實的,如果掄起來,打在腿上一輩子別想再站起來。以靜制動,他不問起,咪在一邊不吭聲。如果問,就這麼說……幾套方案準備好,視其情況應用。剛一邁進院,黃皮子找上門來,叫他到背靜處,問到福生,他編出兒子留在哈爾濱親戚家理由,皮鋪子虛烏有。黃皮子小伎倆糊弄得了?
翻臉、甩劑子(賭氣離開)、挨幾索撥棍……萬老闆有足夠的精神準備,沒想是最輕的那種,挨了黃皮子臭罵,說自己不是人做的,你說不是人做的就不是了嗎?罵人不疼!
「丫兒哭著走的。」過後,夫人說。
「怨誰?」
「她懷的,要是你們萬家的種?」
「那又能怎樣?」
「姓不姓萬呢?」
萬老闆冷漠道:「姓什麼又有什麼呢!」
[1]一種流行的兒童遊戲。又叫解股、線翻花、翻花鼓、編花繩、挑繩等。滿族、蒙古族等稱之為解繃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