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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16:03
作者: 徐大輝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我問。
「康德十年(公曆1943年)秋天……」六老頭打開記憶大門,沒帶我走進去,向我描述所見所聞,「有人看到她時,已經是一具屍骨。」
「肉給什麼野獸舔光。」有人說。
這一判斷準確,骨骼旁留有雜亂無章的足印,和特彆氣味,不像是一種動物光臨。接下去猜測死者是誰,判斷不約而同:
「黃丫兒!」
在場的人肅然起敬。一個時期以來有關黃丫兒的傳說甚然,特別是守山的小日本兵突然死去,便跟她聯繫在一起。聯繫不是牽強附會,有絕對根據,她的爹黃把頭發現山寶——人參,小鬼子把他殺啦。她為父報仇弄死他們。一個接近死去日本兵的村民說,小鬼子身上並沒有傷,檢驗這些死屍的日本軍醫,連聲地:哦咔細(奇怪)!哦咔細!
日本人都哦咔細,山民更哦咔細啦!哦咔細給山民帶來想像空間,他們深信一條真理:無病不死人。這些日本兵身上沒傷,既不是四條腿(野獸)咬死,也不是兩條腿(人)所為,那唯一的死因就是得什麼怪病。這裡是深山老林,真山真水無污染,吃東西日本人惜命謹慎,吃蘑菇先讓中國人先試吃,確定無毒安全他們才食用。因此說食物中毒不可能發生。人們自然想到黃丫兒身上,想她也不是無端。自從父親被日本人害死後,她變成啞巴,跟誰也不說話,整日往山上跑。好信兒(求真兒)的人跟蹤她,發現她的行為很古怪。
「捉野雞脖子(毒蛇)!」
「石板下面找蝣蜒(蜈蚣)。」
「抓癩蛤蟆(蟾蜍)……」
把這些東西擱在一起,一個字可以概括:毒。山民知道五毒是什麼,黃丫兒弄這些東西做什麼?哦咔細,哦咔細!日本人奇怪,村人也奇怪。
更哦咔細的是周圍沒別的人,有人在木驢台一帶見過黃丫兒,以訛傳訛描述更是誇張:她穿一身樹葉,頭插一朵野花。令人感到驚奇和恐怖,女人身披樹枝……瘋——癲——中邪——成仙。無疑是村民見到她屍骨肅然起敬的原因,是不是還含著她弄死日本鬼子的猜想呢?
沒有人懷疑白骨不是黃丫兒的。現場留有一個最有力的證據,一根黑黢黢、頭鑲驢蹄子(當地民間認為驢蹄子、桃木避邪)的索撥棍,放山的把頭拿棍走在前面,棍子成為領頭人的權利象徵。黃把頭死後將棍子交給了女兒,黃丫兒一直帶在身邊,死後出現在白骨旁。
「她是怎麼死的?」
村民提出疑點。野獸最後舔去她的筋肉,啃乾淨骨頭。那麼,不等於是某個動物開始殺死她。諷刺狼不吃死屍的那句老話——張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慣的。如果餓瘋餓紅眼,野獸食死屍很常見。
「日本人殺害黃丫兒,後被黑瞎子舔食。」六老頭判斷接近真實。
「您老人家這樣認為呢?」
「始終,我始終認為日本人殺死她。」
「有根據。」
「有。」
六老頭說日本兵死掉的不是一批,第二批守山的日本兵也同樣不知原因死去。鬼哭嶺集體攏(總)共死去三批人,兩批日本憲兵,外加嘎拉禿子率領的那批挖參的人。日本人打憷,沒再派兵進山,怕再莫名死去。
記憶和記錄的東西有時並不可靠,三江的史志、縣誌、口頭流傳黃丫兒這個人物面目不很清晰。成為記憶的人物必須的條件,他(她)做出超乎尋常的事情,大善大惡都可能是成為記憶。黃丫兒如果跟日本兵死去有關,她應該算個人物。重要的是她報號為匪這一節。
「您熟悉黃丫兒?」
「她爹是我們把頭,她從小跟她爹入山。」六老頭這樣說。
我抓住難得的線索,問:「您見過她,是怎樣一個人?」
六老頭的記憶硬碟大概忽然闖入病毒,運算的速度明顯慢下來,半天他才說:「普通的一個人,大腳。」
天足——大腳,在那個時代是女人最明顯的特徵,男人見到女人第一眼看她的腳,纏足和天足之間,女人身價大不相同。中國歷史的一段奇聞婦女纏腳,有首歌謠云:纏足苦,纏足苦,一步挪不了二寸五,趕到碰著荒亂年,一命交天不自主。黃丫兒的父親放山的,決定了他的觀念不是開化而是適用,生存第一,在大山里小腳不行,他不想害了自己閨女,沒給她纏足。歌謠曰:天足強,天足強,走道自由又大方,血脈流通身體壯,多加飲食無病恙。黃丫兒的命運給父親決定了:未來嫁人有些障礙。
唉!那時候的人喲,跟現在不一樣。六老頭慷慨、嘆然。包不包括他自己呢?例如對大腳黃丫兒的看法。允許我亂點鴛鴦譜,六老頭跟黃丫兒……我不能無止境地荒唐,那個時代的人和事我左右不了,作家一廂情願地把事件寫得怎麼怎麼樣,較起真兒來,離題萬里。還是回到主題,或者我的來訪目的上來,我說:「請您老講講生長野山參的鬼哭嶺。」
「喔,鬼哭嶺現今沒什麼講頭。」
六老頭話語中隱藏著怨懟,針對誰?首先弄清怨懟的原因,怨懟什麼。
我沒問,他說了:「一顆人參也見不到了,什麼都沒有啦!」
「黃丫兒有沒有後人?」
六老頭想了想,說:「只是傳說黃家和萬家有什麼瓜葛,沒人能說清楚……也聽說黃家有幾股(支)人,不過出了五服——對應直系血親,高祖至玄孫的九個世代中從上到下或從下到上的五級,過後就不再是一家了。自己向上,到高祖是五服,自己的兒子輩就算出了五服了——親戚很遠,硬要算,沾親吧。」讓人覺得他吞吐、閃爍,像是有話沒講出來。
我聯想上燒烤店黃老闆,按六老頭的話說出五服,五代以外沒有親戚關係,他們通婚都可以,舊時一般大家族內規定五服內禁婚。
「如今連個山參的影子都沒有了,挖得溜光(一點不剩)。」六老頭痛惜道。
人類的掠奪有多麼可怕!山參消亡,隨之消亡的還有挖參人的故事,多年形成放山人的文化現象消失。人們除了感嘆,還能做些什麼呢?我不這麼看,痕跡的東西不會輕易消失,有的成為基因遺傳給後代,有的和石頭溶在一起,某種特殊物理環境它浴火重生。
見證那段歷史的六老頭還是為我提供了黃丫兒的線索。我再去問白村長,他說村子中只一戶人家姓萬,就是你的房東萬鳳山,至於她跟黃丫兒有什麼瓜連不清楚。
我要寫長山參鬼哭嶺,寫黃丫兒寫女匪一枝花,對守山日軍集體神秘死亡進行推斷。決定在神草溝生活一段而沒住在條件相對好些的村子裡。上了木驢台,住木刻楞,因為我預感那裡離一個故事近,還有神秘的萬鳳山,我堅信那個故事就隱藏在那裡某一個地方,枯樹洞裡或石頭下面,黃丫兒也會隨時隨地走到我的身邊。
木刻楞里我問過萬鳳山,你知不知道黃丫兒?他只說聽人講過。我請他講講,他說他不清楚,搪塞我說得很含混:死了兩撥日本鬼子,從此他們再也不敢來了。
「鬼哭嶺在哪裡?」
萬鳳山指了指對面懸崖,說:「在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