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1:06:26
作者: 徐大輝
夜半時分,睡夢中的艾金生被驟然一聲槍響驚醒,孤寂小屯響著激戰的槍鳴和馬嘶……只三兩炷香的工夫,艾家土窯被攻破。
艾金生怎麼也不相信,憑藉精良武器和堅固的四角炮台,又有訓練有素的炮手,鬍子竟能攻進來?然而,老謀深算的艾金生失算了,有人臥底,內應外合,端下堅固的艾家土窯。
夏夜潑墨似的將荒原染得漆黑,微弱的星光中依稀可見小村的輪廓,艾家土窯四角炮台昏黃馬燈像四隻眼睛,居高窺視著周圍的一切。大院內,拴馬樁上掛著兩盞紗燈,照亮了院落,入夜不久,紗燈熄滅了。
紅眼蒙求成心切,盼著西廂房的燈早些熄掉,兇惡地說,「明天,就沒人知道你們倆的下落啦。」
艾家後院廢棄多年的白菜窖里,至今掩埋著數具冤骨,他們為討口水喝,或住一宿而無辜被害。
西廂房的燈滅了,隱蔽在一旁的紅眼蒙悄悄移過去,貼著木板門聽聽動靜,鼾聲很響,一高一低是兩個人發出的。他用幾根馬尾拽開門閂,躡手躡腳潛進去……片刻,西廂房出來的兩個人,動作敏捷地順著甬道分別鑽進院東南角和東北角土炮台。
隱藏在村外柳樹林中的鬍子馬隊,看見炮台里的燈光亮了三次,大櫃天南星磕下趴臥著的坐騎,嘶啞地喊:
「弟兄們,壓(沖)!」
鬍子將五花大綁的紅眼蒙從西廂房裡拉出來,他直哆嗦,看到昨晚留宿的人拎著匣子槍,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是……」
「天南星馬隊。」啃草子揶揄地說,「多虧你留宿,不然爺們要多費不少事。」
按鬍子慣例,當夜在艾家大院點起篝火,乾柴燃著劈啪作響,火光撕開黑黝黝的夜幕,燒紅半邊天。
幾張八仙桌子前,秧子房當家的(專門負責審訊及施刑的)正襟危坐,面前堆著刑具,二龍吐須皮鞭子、烙鐵、麻繩、竹籤子、煤油瓶子……這個綹子常使用皮鞭子蘸涼水抽打,燒紅烙鐵烙肋骨,苘麻繩系拇指上大掛,煤油澆身點天燈……非人的酷刑之下,多少守財奴,吝嗇鬼,錢串子腦袋,乖乖交出藏匿的錢物。
艾家老少爺們跪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累累若喪家之犬,平素艾金生輕裘緩帶揚眉吐氣,轉瞬間讓鬍子從頭到腳扒個溜光,只穿著襯衣襯褲,冷颼颼的秋風中瑟瑟發抖,目光悵然。全家老少數十口,齊刷刷地跪在鬍子面前魄散魂飛,噤若寒蟬。顯然,刑具是給艾家人預備的,要大難臨頭。
「哎喲!」紅眼蒙當頭挨了一鞭子,水晶石眼鏡落地摔得粉碎,鮮亮亮地血淌下來,染紅面頰。他是無意抬頭看鬍子一眼,觸犯了鬍子的規矩。
鬍子最忌諱受審者直視,認為這是在看清和記住他們長相,日後尋機報復。
「艾金生,你是個明白人。」秧子房當家的開始叫秧子(訊問),他拿起烙鐵伸進火堆,說,「是交出大洋,還是嘗嘗烙肉的滋味呢?」
「鄙人已把錢物都拿出孝敬爺爺們啦。」艾金生哭喪腔道,「除了身上這些遮醜的粗衣爛衫……」
「看樣子,你餓啦。」秧子房當家的用黑話對手下人說:「先給他吃頓麵條!」
何謂麵條?馬鞭子蘸涼水抽打,艾金生飽餐一頓,一輩子再也不想吃麵條。不過他把金錢看得比皮肉珍貴,他一口咬定再也沒有什麼大洋啦。
「烙餅!」
燒紅的烙鐵燙焦了艾金生胸脯子,他竟然挺了過去,鬍子可不怕硬,秧子房當家的一拍桌子,命令道:
「點天燈!」
鬍子蜂擁而上,像綁豬那樣將艾金生捆住,朝他身子澆了煤油。秧子房當家的點燃一支火把,向艾金生走去,就在這時,紅眼蒙跪著蹭到艾金生跟著,央求道:「姐夫,告訴他們吧,你一死了之,這一家老小,性命……」
艾金生已經感覺到秧子房當家的火把移近自己,鬍子說到做到,真的點了天燈,留下財物還有何用?再者,鬍子不會放過全家老小。他朝草垛一指,說:「那下面有個地窖。」
鬍子扒開草垛,露出塊巨大青石板,兩人深的地窖就在下面。掀開石板,鬍子發現了兩個洋鐵皮箱子,近千塊大洋裝在裡面。
按照鬍子的規矩,攻下土院大戶,就地擺宴慶賀,有所不同的是,這個綹子慶賀和祭祀同時進行。
篝火加了柴,油燈加滿了油,鬍子按四梁八柱九龍十八須依次入座,莊嚴時刻到來前,鬍子們默默地坐著,數雙眼睛盯著天南星,等著他發話。
「上神主!
」大櫃天南星拔出手槍,裝滿子彈,憤然地掃視火堆旁的艾家人,沉重而有力地說。
兩個鬍子抬著蓋著白布的桌子放在大櫃面前,鬍子大櫃的手還是抖了一下,他揭開白布,呈現幾個長方形的木牌子,每個牌子上都刻著一位死去鬍子的名字,鬍子稱之為神主。
每一次搶劫後,他們都要清點人馬,將亡者的名字刻到木牌子上,呈給大櫃,然後要殺掉與之數量相同的冤家仇人,蘸著他們的血祭祀弟兄亡靈。
這次一共死了九個鬍子。
大櫃天南星起身離座,手托神主走向火堆,右手拎著上了頂門子的匣子槍,掃視一眼艾家人,虎嘯一聲道:
「弟兄們,我給你們報仇啦!」
驟然槍響,艾家人倒下一片,九人斃命。神主牌子蘸著仇家的血,投入熊熊燃燒的火堆。大櫃朝天連放九槍,告訴蒼天綹子失去了九個生死弟兄。爾後,大櫃擎碗,水香倒酒,每朝火堆倒一碗酒,就喚一個死去人的名字「撐肚子(姓魏)!」
「板弓子(姓張)!」
「草頭子(姓蔣)!」
「雙梢子(姓林)!」
……
莊嚴的儀式結束,鬍子喝酒猜拳行令,折折騰騰到三星偏西宴席才散,空落落地院裡只剩下天南星,他心思重重地坐在即將燃盡的篝火旁悶頭抽菸,直到最後一束火苗熄滅,走向炮台。
艾家的土炮台有牆無棚蓋,像一口大缸,仰首可見月暗星稀的夜空,清風徐徐吹來,守夜的鬍子招呼道:「大爺!」
「雙蒙子天(陰天)了,興許天擺(下雨),」大櫃擔心兵警利用壞天氣來襲擊,他叮嚀道,「精神點兒,困了吞雲(吸大煙)。」
「是,大爺!」
大櫃天南星離開炮台,順著圍牆頂上的小道走,在女牆垛口處坐下來,望著夜色籠罩的大地,他思念的那個村子應該在西北方向。然而目光所及,只有輪廓模糊死寂的眼前的村落,家家戶戶無聲無息。偶爾一兩聲狗吠,夜又歸與寧靜。村外那條河邊,蘆葦叢中一隻水鳥斷斷續續地啼叫,像似哀訴自己的不幸。
「大當家的,」大布衫子走過來,說,「今晚北風,聲音會吹過河去,」河南岸是三江縣城亮子裡,槍聲傳得更遠,「容易引來花鷂子(兵)們……」
「對,這裡不安全,明天大煞冒(日出),我們回一馬樹。」天南星朝遠處望去,他說,「坨子口影影綽綽有人走動。」
「瞭高的(瞭望)弟兄。」大布衫子說。
攻下艾家窯,水香安排人到村外坨子口去放哨,密切注視河對岸亮子裡鎮的動靜,擔心先前攻打艾家窯的槍聲驚動警察,陶奎元他聞訊定派警察前來救援。
「放仰(睡覺)去吧,兄弟。」大櫃天南星打發水香走後,仍然坐在牆頂上,銅鍋瑪瑙嘴旱菸袋捻滿一鍋,蛤蟆癩煙挺沖,味道辛辣過癮,搭足露水的沙土地旱菸葉爽口好抽,特別是裝進這隻豬皮煙口袋裡,不返潮不走味兒。槍林彈雨中,幾經仇人追殺當兵的清剿,關鍵時刻扔掉衣服鞋帽,甚至是腰刀、子彈,唯有這隻豬皮煙口袋沒捨得扔,珍貴地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