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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33:09
作者: 徐大輝
夜晚,郝掌柜嘴對南泥壺嘴喝水,見關錫鑞匠進店,放下茶壺從眼鏡框上射出目光問:
「住店?」
「我找一個人。」關錫鑞匠說,「徐四爺!」
「你是他什麼人?」郝掌柜問。
「朋友。」
「他還欠小店二元二角住店錢,現在不知跑哪裡蹲露天地挑袍去了。
你,替他來還錢?」郝掌柜問。
關錫鑞匠冷看郝掌柜一眼,走出店門。
徐德龍倒沒蹲露天地。大車店的通天大炕的南炕上,形形色色的住店人在炕上躺著歪著,或三三兩兩嘮嗑兒,有兩個車老闆兒啃著豬尾巴喝酒。蜷局在北炕炕梢的徐德龍身子動了一下,臉對著山牆,嫌環境吵鬧又無奈。
北炕一個莊稼院打扮的人正講「捅老鴰窩」的故事——
「縣官娶了個小老婆,小老婆嫌男人老,就暗暗和鄰居小木匠好上。
八月十五,縣官叫妻子找來小木匠,三人喝酒做詩,縣官說:『月兒彎彎出正東,樹上老鴰有人轟。麵團摟著粉團睡,乾柴棒子門外聽』。
「小木匠一聽老縣官已知道他們的風流事,說,『月兒彎彎出正南,提起此事有半年。大人不見小人怪,宰相肚裡能行船。』」
「小媳婦的詩咋說?」聽故事人急等下文道。
「小媳婦說:『月兒彎彎出正西,老年別娶少年妻。今朝同床又共枕,早晚還是人家的』。」講故事的人道。
「老縣官成了王八!」有人喊叫道。
徐德龍起身下地,走出房間。
聽故事的人眼瞅徐德龍的背影,議論道:「這人奇奇怪怪,和誰也不說話,哪像個住店的。」
「是有點隔路(個別)!」另一個聽故事人說。
徐德龍走出客房來到大車店後院,這裡倒肅靜,一盞馬燈在木樁上掛著,吊起的牲口槽子,馬、騾、驢吃草,嚼草、打響鼻聲連成一片。
他抬腿坐在槽頭,伸手拍拍正吃草馬的額頭,馬抬起頭,是一匹老白馬。
大車店夥計隱藏在陰影處,懷疑他不詭,密切注視他。
徐德龍朝亮燈的草欄子走去,草欄子裡堆放待鍘的乾草,一把鍘刀床子,他躺在鬆軟的草堆上。
店夥計扛著鍘刀片走來,問:「你是誰?咋躺在這兒?」
「住店的,通天大炕太吵鬧,出來躲會兒清靜。」徐德龍坐起身子說。
「天南地北的人到一塊,崩閒坑,扯西遊。」店夥計安上鍘刀片,一個人無法鍘草,徐德龍主動地說,「我給你續草。」
店夥計扔給徐德龍一塊帶毛的皮子,徐德龍綑紮在左胳膊上當套袖用,捋綹草,續到鍘刀床上。嚓!草鍘下。
嚓!嚓!嚓!
「刀挺快,新開的刃?」
「鐵匠爐剛蘸火,又鋼了鋼。」倆人幹活很合手,店夥計說,「瞧你的活兒挺力巴,幹過?」
「從小學的,我爹說過,寸草鍘三刀,不餵精料也上膘。」徐德龍跟爹學鍘草時八歲,徐家馬吃穀草,成梱的穀草好續好鍘,脆斷的聲音特好聽,唰!唰!唰!
「沒錯兒。」店夥計說,「這鹼草啊發艮,也不好鍘。」
嚓!嚓!嚓!
「看樣子你對飼養牲口挺在行。」店夥計說。
「算不上,啞巴畜生要說熟悉嗎,我還是熟悉駱駝。」
「公駱駝不好養呦!」店夥計問,「你家養公駱駝?」
「母的。」
「我在西大荒麼坨子見到過……」
麼坨子——公駱駝——秀雲……排列成一道記憶的牆,陡然聳立面前,他抬頭望去,一個聲音拉他回來。
「哎呀,徐四爺。」關錫鑞匠找上來道,「我找你找冒煙啦。走,有人要見你。」
徐德龍只皺下眉頭,他沒問誰找自己,習慣了被人突然叫走。去牌桌又不是去法場。他沒幫大車店夥計鍘完草,關錫鑞匠找他去趕場子必須去,走出大車店月亮便露出臉,滿天星斗。
十街頭有人燒起紙,關錫鑞匠問徐德龍是不是拿一塊紙,送給陰間的紙錢能帶來運氣,大賭之前有人往墳上壓紙也是此意。
「弄塊紙嗎?」關錫鑞匠問。
徐德龍遲疑不決。
「弄塊吧,靈著呢!」關錫鑞匠慫恿道。
徐家管家謝時仿陪四鳳來燒紙,她用樹棍在地上畫個圈兒,將紙放進圈中,點火,焚燒紙。先前,鋪展開黃裱紙,四鳳用一張大面額的滿洲國紙鈔在上面比量,佟大板子持紙鑷子打紙。徐德富說,天大黑後,你到十花道(十字路口)給你爹——徐家對外聲稱徐德成已死,在家舉行了葬禮做了衣冠冢,人真死假死長兄心裡明白——送錢(燒紙),祖墳地太遠就別去了。四鳳說我尋思給爹墳填填土。徐德富說清明的時候我帶夢天去掃墓,他給你爹的墳填了土。
「爹,娘,鳳兒給你們送錢,收下吧……」四鳳一邊燒紙一邊念叨,送給誰錢告訴誰一聲。
徐德龍走到四鳳跟前,一下怔住。
「四叔?」四鳳驚訝,她幾乎不敢認他,這是曾經風流倜儻的四叔嗎?「你是我四叔吧?」
「鳳兒,我是四叔啊。」徐德龍蹲了下來,朝火堆里投些紙,顫音道,「三哥,三嫂,給你們送錢,收錢啊!」
「爹,娘,收錢啊!」四鳳呼喚道。
一聲嘶啞,一聲悲傷的聲音,在那個感傷的夜晚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