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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32:35
作者: 徐大輝
膠輪大車裝著極少的物品,一個木櫃,炕桌、馬杌子、一領氈子、兩雙被、鍋碗瓢盆,出了城西門,原野在眼前鋪展開去,路旁青草茸茸,野花盛開,黑百靈洪亮地鳴叫著。
丁淑慧坐在車廂里,望著兩旁閃過夏天的原野,一頭牛吃力拉彎把犁杖,幾隻羊在啃嫩綠的青草。徐德龍背靠著木櫃,頭枕櫃蓋,閉目養神,右手做著姿勢,無疑是擲骰子姿勢。
望興村部落點,幾百戶人家蜷曲土崗中,大門兩側木牌寫著「望興部落村」,標語是:共存共榮,王道樂土!
西大門,自衛團員攔住大車,盤問道:「誰搬家?從哪兒來?」
「前些日子,我買後趟街最東頭的兩間土房。」徐德龍說。
「霍老損賣給你的。進去吧,安頓好了到村公所登個記。」自衛團人員說。
「哎,一定一定。」徐德龍說。
放行馬車,他們進入部落點,丁淑慧幾分膽怯,這哪裡像村莊啊,四周圍著刺鬼(鐵蒺藜),持槍人盤查進出。
「到啦,就是這個房子。」徐德龍說。
霍老損的房子很新,蓋上沒到兩年。他們的行李不多卸完打發走馬車,很快安置完。
「做夢嗎?」丁淑慧真不敢相信眼前一切是真實的,說,「你掐我一下,德龍。」
「幹啥?」
「我看是不是做夢。」
「不是!咱們的家……」
丁淑慧擺放眼光娘娘的靈位,插上香,點燃作揖膜拜。拜完娘娘,她說:「德龍,房子挺新的。」
「並屯後新蓋的,霍老損是甲長,有點兒權力。屯西頭他還有三間房子。」徐德龍說。
「你花不少錢吧?」
「一百塊錢。」徐德龍編造,真實的情況是他贏的,狼洞裡賭博霍老損輸掉了這兩間房,他問:「淑慧,咋樣?」
「嗯,行。」丁淑慧對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財產自己的家夢寐以求,她說,「只是村子不像村子,倒像個圈。」
「土圈,也叫人圈。」他說,看來媳婦對集家並村還不了解,老家祖屋在獾子洞——那裡變成無人區——已被拆毀,大哥領著家人併到馬家窯部落點,後來那裡鬧瘟疫……他們逃進縣城亮子裡。丁淑慧大部時間呆在屋子裡,出門也就是跟「縫窮」女人在一起,自然沒有賭徒接觸社會面廣,一些賭徒頗有背景,徐德龍聽到有關集家並村正面和反面的議論,有一個賭徒從海城縣來,說了首民謠:
滿洲國事真新鮮,
並村集戶砌土圈。
扒掉民房無其數,
砍掉樹木有幾萬。
往日老林一掃光。
今天到處是荒山。
集家部落怪事多,
男喊女哭苦連天。
十冬臘月無處住,
眼望舊房淚漣漣:
新房木,抹黑煙,
大瓦房,露著天,
糧囤醬缸滿地扔,
雞鴨鵝狗到處竄。
「德龍你說住這兒行吧?」丁淑慧問。
「你覺得哪兒不好?」
稍稍不可心的是屯子的氣氛,正常的村屯不是這樣子,她說,「還有碉堡,村子有點像當兵的大營,瘮人巴拉(使人很害怕的樣子)。」
「數百口人住在這裡,怕什麼。」
「進出盤查,還掐著槍……」
「他們沒長瘮人毛[1],過自己日子他們管不著。」徐德龍安慰一番,然後交代道:外屋地水缸底下有個罐子,裡邊有錢,缺糧缺米你就買。
嗯,我枕的枕頭裡有大米,不過吃時要加倍小心[2]。還有哇,平時預備點零錢,警察檢查衛生,戴雪白的手套往上門檻一摸,黑啦就罰你錢。
淑慧你靈活點,偷偷塞給他點錢,他就不檢查了。
「德龍你說這些……」丁淑慧覺出丈夫有告別的味道,說,「你把我一個人撇到土圈裡,你回亮子裡去。是吧,德龍?」
「我贏下這個房子,給你當窩兒,」至此,他不得不說實話,「你呆在鄉下,尤其呆在部落點裡安全……我們那幫人德性我知道,你離遠點好,離越遠越好。」
「有了房子,手頭又有錢,別再去賭了,咱們過幾年安穩、消停日子吧。」丁淑慧懇求道,「穩定下來,再去西大荒找找秀雲,她一定還在老地方。」
「不行啊!」徐德龍一臉為難神色,絕望道,「身不由己啊!」他板過丁淑慧肩膀,深情地看她的臉。
「我想不起來,有那麼幾年,你就這麼看我。」她回憶廝守的美好時光,他像個孩子,「你說我好看,老是看不夠,動手扒我的衣服,孩子似的要吃咂(奶)!」她訴說淹沒許久的情愛。
「你脫了,讓我好看看……」徐德龍很衝動道。
「我吹了燈。」她羞怯地說。
次日早晨丁淑慧醒來,下意識地摸身旁的被窩兒,空空的。櫃蓋上的眼光娘娘靈位,兩炷香燃著。她爬到眼光娘娘靈位前,作揖,虔誠地祈禱道:「娘娘保佑,保佑德龍玩時牌點兒高,和!」
[1] 瘮人毛:人身上某種令人生畏之處。
[2] 偽滿時期,中國人吃大米就犯經濟罪,最嚴重的會被「抄家」。吃大米的中國人被懲罰打嘴巴,街罰跪,當街挑開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