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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30:59
作者: 徐大輝
歲月都是被小販叫賣聲喊老的。三江縣城亮子裡街柳的葉子都給吆喝掉光。從城裡到鄉下樹葉紛紛飄落,枯樹葉在徐家大院裡踅來踅去……徐德龍夫婦住過的屋門前堆著樹葉,一直堆到門檻子,其中有幾片樹葉很新,一把老式掛鎖把著房門。
王媽懷抱幾顆大白菜經過,見管家指揮下人搬土坯,問他:「準備扒炕啊?謝管家。」
「當家的年年盼四爺回來!」謝時仿說,「老不走(燒)火,炕面子粉(碎軟)啦,不換換不行。」
「我瞧當家的腿腳沒頭年靈便!」王媽說她的發現,白菜鮮綠在她的懷抱里,「走路跟頭把式的,不穩當。」
「近五十歲的人了,又不省心……」謝時仿嘆道。
徐德富走過來,望著東廂房,一臉的苦楚。
「換換四爺的炕面子。」謝時仿說。
「換吧,炕老不走煙火,土坯非粉不可。」徐德富眉心聚集著憂悒,說,「譚村長今早來說,日本人占領了亮子裡,南滿鐵路守備隊的牌子換成了憲兵隊。他還說德成他們的騎兵營好像也離開了鎮上……亂鬨鬨的到底是咋啦?」
「現在說啥的都有,有的說日軍炮轟了北大營,占領了瀋陽,連奉天省政府都移到錦州去了,看來世道是真變了。」
「我打算去鎮上一趟,問個究竟。」
「鎮上亂馬營花的,還是我去吧。」謝時仿不放心當家的這種時候出門,自己要去打聽。
「明個兒就去吧,時仿。」時局突變,徐德富掂心當兵的徐德成,前不久,騎兵營長被人暗殺,三弟懷疑是日本人幹的,一時沒有找到證據,他被提拔為營長……作為長兄,徐德富急切知道三江縣城情況,「他說鎮上挺亂,說好說壞的都有。」
與此同時,一輛「野雞紅」騾子拉的帶篷木輪車,駛出人馬紛亂的鎮子,顛簸在去往獾子洞村的土路上。徐德龍一身新衣騎馬隨車而行,拉車的騾脖子上鈴鐺嘩啷嘩啷響徹鄉間的原野。
趕車的老闆兒穿著整潔,同與他並行的徐德龍嘮著嗑兒:「四爺是獾子洞老戶嗎?」
「六、七十年嘍,獾子洞村還是我祖太爺給起的名。我祖太爺是前清朝的舉人呢!」徐德龍滔滔講起祖輩的輝煌,被迫逃荒這一節沒提,他要求道,「咱們繞一下道,走常熟莊。」
走哪條路聽租車人的,讓往哪裡趕往哪裡趕,趕車的老闆兒說:「好嘞!」
吁!騾車停在丁家老院子前,眼前一片廢墟,房子坍塌,打碎的半截缸還在,是淹死傻子的那隻缸吧?
「下車嗎?徐太太。」趕車的老闆兒問。
「不,看一眼就行啦。走吧,還要到墳塋地去,給他們送錢(燒紙)。」
丁淑慧說。
徐德龍騎馬走進院,走了一圈便出來。能看到什麼,其實什麼都看不到。鬍子殺人又放把火的打劫後,屯子人眼睜睜地看著丁家的老屋燒落了架,誰敢去救火,鬍子沒走。直到鬍子離開,他們才到缸里找傻子,但是他已經淹死在泔水缸里。
一家人死在一起葬在一塊,荒草覆蓋了墳塋。燒紙需拔去墳前枯草,免得它燃連荒——火燒到不該燒的地方。丁淑慧跪下去,燒紙、嘴裡念叨爹娘、弟弟,落淚的是兩個女人,徐秀雲一旁哭泣,聲音比丁淑慧還大,人的哭聲里一半是哭自己,埋藏心裡的苦水找到倒的機會——哭,她不是哭故去的人,哭活人,爹——徐大肚子一直無消息,他去了哪裡啊?
離開墳地,好長一段路丁淑慧一聲不吭,眼淚不住地掉,徐秀雲陪她傷心。
騾車趕進獾子洞村,引來村民羨慕的目光。
一所土房的障子裡,劈柈子的農民停下手中的活計自語道:「真闊氣,小車子!」
一個拾糞人撂下糞箕子,駐足觀望。趕車的老闆兒牽著騾韁繩,騾車在村內穿行,鄉下很少有帶篷的騾車來,它相當於今天中檔轎車,普通老百姓坐不起。
一個中年漢子正在自己門前小菜園子裡蒔弄菜,騾車經過時,他從黃瓜架里鑽出來,咬著一根彎彎巴巴的黃瓜。
「我聽見『響串子』聲。」黃瓜架里的女人說。
「『野雞紅』大騾子拉車,保準兒去徐家串門的。」
「哪輩子咱也坐回騾車呢?」女人羨慕道。
「你沒長那富貴屁股。」中年漢子挖苦道,「瞧你那屁股窮嗖嗖的樣兒,坐得了那高級玩意兒,做夢吧你!」
叭!叭!叭!三聲鞭子脆響,向徐家人報信,更是華彩曲——協奏曲中,由獨奏者即興展示其演奏技巧——趕車的老闆兒的即興段落!
「四爺帶騾車回家來了。」謝時仿興沖沖地跑進堂屋報信兒,說,「當家的,大喜啊!」
「騾車?」徐德富放下手中正讀的線裝書《論語》,說,「哦,這倒是令人想不到。」
「騾車,『野雞紅』騾子,綠色轅幔。」謝時仿描述道。
「今早有一蜘蛛垂絲面前,久驅不去。」徐德富喜形於色道,「此乃早道喜晚道財也!」
徐德富率家人涌到大門外迎接,騾車停住,趕車人將一隻腳凳放下。
丁淑慧身穿綾羅綢緞,金銀首飾,珠光寶氣,並化了淡妝,闊太太模樣。跟著徐秀雲下車,驚訝了滿院人的目光。她的裝束扎鄉下的眼睛,「改良旗袍」腰身很瘦,顯現人體曲線,開契很高,露出穿絲襪的雪白大腿……
頭髮梳成扁形高髻,上插一朵菊花。
徐德富望此鬱鬱不樂。
「秀雲,來見大哥。」徐德龍叫過來徐秀雲。
「大哥,您好!」徐秀雲落落大方地道。
「好,都進屋!」徐德富表情淡漠。
前院,妯娌四人——徐鄭氏、二嫂、丁淑慧、徐秀雲一邊燒炕,一邊說笑。
「你們倆也別老空著……」徐鄭氏說。
「我血涼,找先生看了,說我這輩子難開懷。將來,就全靠秀雲嘍。」
丁淑慧瞧眼徐秀雲說。
「指望我?恐怕要指大溜去了,地窨子又涼又潮,我八成做了病,來了身子,三天五天也走不利索,纏磨人。」徐秀雲講自己的婦女病。
「小病,趁年輕抓緊扎痼扎痼!」二嫂說。
「淑慧姐給我抓了幾副藥,正吃著呢。」徐秀雲說。
「頂數你們這股人稀,德成家兩個,他媳婦又懷上了,再加上我的三個湊夠一巴掌,你們再生幾個,弄他個滿桌子。這年頭,過啥呢,還不是過人麼。」徐鄭氏瞥見二嫂的頭快低到灶口裡邊去了,提起生孩子她心就酸楚,在徐家做童養媳至今未圓房,恐怕今生圓不了房嘍!她不再往下說。
「大嫂說的在理,我和秀雲加把勁就是。秀雲你說呢?」丁淑慧似乎沒在意二嫂的表情。
「成葫蘆,癟葫蘆,還不好說。」徐秀雲笑笑說。
男人的家常嗑兒在當家的堂屋裡嘮,徐德龍說:「弟已娶秀雲進門,沒來得及與大哥商量,請大哥諒解。」
徐德富眼望徐德龍,滿意他的穿戴,六瓣瓜帽,珠璃紅頂,長衫外罩團龍團鳳馬褂,腳穿膠皮鞋。四弟搖身一掃往日潦倒、脦遢、無賴賭徒形象,讓他欣慰,應該說無比欣慰,浪子回頭難能可貴啊!
「我與秀雲結成夫妻,她拿出全部私房錢,我們在鎮上開家筐鋪,取號徐記筐鋪。亮子裡城外長滿河柳,條子柔軟結實……現在我們仨人都學會編筐臥簍,生意不錯。」
「那好,那好!」四弟如此,徐德富喜上眉梢,他問,「見到你三哥了嗎?」
「三哥讓帶我信給你,他們營奉命去了錦州,三嫂也隨他們走了。」 徐德龍說。
「鎮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鄉間消息閉塞,徐德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