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父親祭》致兆林
2024-10-04 10:25:26
作者: 劉兆林
孫少山
兆林:
你好!我讀了你發表在《東北作家》第三期上的《父親祭》。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發生了:你在讀父親去世的電報時一滴淚水也沒掉,我卻在讀這篇《父親祭》時流下了不老少的淚水。不老少不老少的。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也許是像吃肉吃膩了;我讀文學作品已不大流眼淚。我只記得大約是在1984年吧?讀了一篇關於張自忠將軍的文章流過一次眼淚。再一次就是讀你這篇《父親祭》了。
我讓妻子讀一讀,你知道,她是不大識字的,她從來不讀小說,連我寫的她也不讀,我在寫字檯上寫東西,她坐在我身後的沙發上讀。我回頭看了看,她流淚了。怕她難為情,我裝作沒看見,一會兒她卻唏溜唏溜抽泣起來。我仍沒出聲兒,以為她一會兒就會好的。她卻哭起來沒完了,一邊看一邊哭。哭得我好傷心,只好坐到她身邊安慰她。她哭著一氣兒讀完。這是她今生讀的最長的文章。
我和宋學孟騎著車子在大街上議論你的這篇散文。我說:「真實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
我認為這是你至今為止寫得最好的文章,包括你那兩篇獲全國獎的小說。這也是我讀到的所有寫父親的文章中最好的。
我也不認為催人淚下的文章就一定是好文章。讀張自忠傳記時,我是為張自忠那種悲壯的氣慨和他的夫人為他殉情的壯烈感情所感動。讀你這篇文章是為你的真情和文章所顯示出來的人生的苦難所感動。
真情所在感天動地。這是任何玩弄技巧的作品所不能比的。面對著這樣的文章任何人都失去了說三道四的權利。我翻了下這本大型刊物,你的這篇大約有三萬字吧?是這本刊物中分段最少,空白最少的文章,很多地方連標點符號都省略了。整版整版的排得密密麻麻。可以想到你在寫的時候如大水一般滾滾滔滔一瀉千里。根本沒時間去考慮技巧。
有一天在北大校園裡散步,我忽然4"喬良說,我感到小說已經走到末路了,它的末日已經到了。喬良說他也有同感。你知道,他是咱們魯迅文學院作家研究班的理論家,他說一種藝術形式當它過於追求技巧追求形式的時候,表明它的生命已經衰竭了。一個女人越是在她青春將盡時才越是把工夫用在化妝上。
讀那些技巧的作品,我也能讀得很有興趣兒。並不時為他們的語言為他們的手法兒拍案叫絕,也常自嘆不如。但是讀後想一想,也不過如津津有味兒地在公園的迷宮裡走了一趟,到出來時回頭一看,總有點兒受騙的感覺。寫得很完美的作品也如那些建造得成功的園林一樣。讓你路轉廊回迷戀忘返。逛完之後一想,也不過是些假山假水而已。可以說它美,但絕對無法達到當你面對著曠野山林大海大漠的那種感覺。
讀完你的《父親祭》我感到的不是像人們所讚美的那種大自然的美,而是大自然的殘酷。我所說的大自然當然是把人類包括在內的大自然,我不願用「上帝」這個詞兒。它有點洋味兒。人生到底是美好的還是悲慘的呢?若說人生是美好的,你必須把眼睛蒙上,否則你往前看只會看到自己的墳墓。大家拚命地唱歌兒拚命地跳舞,其實就是醉生夢死。你這篇文章當中多次用到「無可奈」這個詞。人生就是無可奈何。在大自然面前我們都是無可奈何的。人生的悲慘與苦難更明顯地體現在那些偉大的人身-上。生前的榮耀和他死後的腐爛形成鮮明的對照。他的權勢他的心機都是無可奈何的。你呼喊著你的悲傷,你的無可奈何。我感到的是我們人生的悲傷和無可奈何。
你覺得命運對你不公是你把自己和他人的家庭相比較了。事實上,大家是一樣的,不要認為你的父親痛苦多於我們。也許在他瘋狂的時候是最徹底地擺脫了人類痛苦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永遠是最智慧的人在承擔著人類最大的痛苦。在某個角度上說傻子才是最幸福的。瘋子呢?也同樣,他本身巳超脫了,把痛苦加在了親人身上。
我不知道評論家們將怎樣評論你的作品。我只乞求他們不要和別的相提並論。他們可以找出許多毛病和不足。我當然也不認為作品是完美的。但是我要說的是這是真的,而小說是假的。小說們再完美那是作成的布娃娃。他們可以美得完美無缺。而你的這篇是真孩子,是血肉生成的真孩子。對這個孩子的醜陋和不定我也認為他是美的,就因為他是真的,是血肉之軀。他是孩子,他年齡小,這就決定了一切。他不像老人那樣,他沒有一顆假牙,沒有一根假髮,他呼出的氣味是香甜的,不會有口臭。他的小便都不會讓人覺得骯髒!
布娃娃你可以作得生動逼真,可以作得衣著鮮艷面紅齒白,可以乾淨得一塵不染。但是你無法拿它和真癀子相比,儘管這個真孩子滿面污垢,小屁股都沒擦乾淨。
寫到這裡我發覺我有點兒忘乎所以了。從你的這篇大散文里我又聞到了這塊冰凍的黑土地上的氣息。在所有寫東北的作品裡第一次聞到是在蕭紅的《生死場》里。飄著雪妁陰暗的天空;沒有生氣的凝固了的大地;寒風裡掙扎著的無可奈何的人們好像是有人說過,在人生的舞台上誰也不可能取得真正的勝利,大家都是命定的失敗者。人們就像螞蟻一樣地忙著生忙著死。有句話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事實上人們更主要的是身在「苦中不知苦」。兆林,我覺得你所以知道了那段生活的苦難是因為你現在的條件好了。倘若仍把你置在那苦難中你仍然不會覺得那是苦的。想想我過去在煤礦里的工作有點兒膽戰心驚,可是當時生活得很快活。一點兒不認為苦。讓人們感受到生潔的苦難是有好處的。否則我們會麻木地去互相殘害還認為是偉大的舉動。
你把你的父親作為一個文學人物介紹到社會上來了。社會上作為真實的人肯定不只他一個。但是作為文學人物卻是惟一的。多麼強烈的善惡硬是集合在一個人身上。我相信若非他是你父親,你永遠不可能塑出這麼一個叫人無可奈何無從評說的人。這一個人物,我在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還沒見到過。他是絕無僅有的。生活就是這樣開玩笑的,你想歌頌的父親,他們都轉瞬即逝。你不想歌頌他,他卻要不朽!
坦白地說,這樣的文章我永遠寫不了。我做不到如此坦率地來寫我,的親人。我是很有幾分虛偽的。大家都認為我老實,其實我自己心裡有數兒。說我歹毒的只有鄧剛那混奎。但是我認為他是我真正的知己。我似乎有一種偽裝的本能,我越是對人承認這點兒人家越是認為我誠實,真叫我哭笑不得。你記得咱們倆有一次是在中山公園裡還是什麼地方,反正是一個花壇旁邊,晚上,天有點冷,直哆嗦,只有咱們倆。你對我講了那麼多心裡話。可是我呢?好幾次我覺得要說了,可是總也抹不下臉開不了口。對著坦誠的朋友我常常慚愧,可也永遠無法坦誠起來。
還記得你走時你在用過的書柜上寫過一句話嗎?「同學們,再見了:我好幾次對著這幾個字發呆。你是個很能壓抑感情的人,在《父親祭》里你第一次奔騰了。
―我最近讀了一本好萊塢女影星的自傳,小書攤上買的,這種書是那些真正作家們所不屑一顧的,但是我卻為作者的真誠所感動了。作者也許不懂什麼藝術,這些年老是藝術藝術地把人們的頭腦攪昏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是藝術了。
你這次探家路過哈爾濱都未能到我這裡坐一坐,我很感到遺憾。見到尊夫人,我忽然感到她在身材和面貌上跟我妻子很相似,當然她中學老師,我妻子和她相差懸殊。你在《父親祭》中寫到你母親曾讓你不光對老人好,還要對妻子好,我相信你一定是對她很好的,否則你沒有勇氣在文章中提到這句話。
孩子在墳紙上給他爺爺畫的彩電、錄音機和冰箱大約在那邊已經用上了。中國有句話叫做「可憐天下父母心」。在你的家裡是「可憐天下兒孫心」了。
祝全家安好。
1988·8·17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