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高窗聽雪> 寫早了的自傳

寫早了的自傳

2024-10-04 10:24:43 作者: 劉兆林

  正該一門心思日夜奮鬥朝著將來奔跑的時候卻來寫什麼自傳,似乎沒出息。還不到回憶往事寫自傳的年齡。《作家》編輯部讓寫,又因最近回老家奔喪後寫了篇《父親祭》勾起許多往事,趁還沒轉換思路索性一遭寫完了事。

  我和中國同齡。其實,開國大典的禮炮還未轟鳴的前幾個月我就出生了,出生在故鄉黑龍江省巴彥縣西集鎮那塊並非人傑地靈卻油黑肥沃的土地上,所以嚴格計算起來該是新中國的哥哥。

  

  我故鄉那地方沒什麼名勝古蹟,文化土層也不厚,說起來不查查地圖肯定沒誰知道。可要一提蕭紅的故鄉呼蘭知道的人就多了。我老家西集在巴彥的最西邊,隔一條少陵河就是呼蘭的土地。據蕭紅故居紀念館的人說,巴彥早屬呼蘭統轄,所以把我寫的一本羞於見人的書也算蕭紅家鄉人的作品放進紀念館。這我當然高興,不是想沾名人的光,為的是讓別人能知道我故鄉在哪兒。記得小時候在故鄉的河畔常常發生與呼蘭縣人爭鬥的事,為的是水庫的魚,兩岸的莊稼柴草和樹木等等。有年水庫邊上的養雞場失火,呼蘭縣人得的「燒雞」比我們西集人得的還多。少陵河是彎彎曲曲的,因我們小時候打柴、洗澡、抓魚那段河灣太大惹的糾紛太多,後來便人工挖了條新河道把縣界拉直了,我童年打柴戲耍那地方現在就成了呼蘭的土地。

  我就在那樣的土地包圍著的小鎮上默默讀完小學和初中。上小學那年剛滿六歲,不是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們都上學了我也不能去,不是爸爸當教師學校也不能收我(必得滿七歲才收)。爸爸就古家鄉的鎮上當教師,小學中學都教過我。他不是幸運的讀書人(他的情況我剛剛寫在三萬字的《父親祭》里雖然叫我早早上學卻並未給我指示過將來的奮鬥目標,只在我考入高中後對我說過一次「還是學理工科好」,我又沒聽。

  因為文化生活不豐富,少年時那顆成長著的富於幻想的心需要充實,文學作品便成了我喜愛的精神食糧。除了上學,還得幫家裡干許多活,所以常常是一邊嚼著飯一邊讀那迷人的小說,但是絕沒想到要寫,只是嫌生活太平淡乏味,需靠書中的人物來補充。上高中了,開始離家到縣城住宿。雖然我是同學中最小的一個,可比那些不住宿的大同學有個好處,每月十來元的伙食費可供自己獨立支配,我寧可不吃菜或吃鹹菜,也要拿出一部分錢買幾本文學書。讀了書,心目中就有了榜樣,I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連爸爸媽媽的話都失去了權威性。有次回家,家旁邊一個人叫我們帶一封信投給報社,那信只剪了個三角口,問他,才知道裡邊裝的是稿件,可以不貼郵票。不久那稿件發表了,是首詩。噢,我身邊也有能發表作品的人,而那人相貌比我還不如9於是相貌醜陋的詩人將一顆文學的種子無意掉在我心裡。後來我又發現,我的俄語老師也常在報刊上發表作品。原來,那些神聖的文學作品都是食著人間煙火的人寫出來的!再後來,又聽說和我家緊挨著的呼蘭縣出過一個著名女作家蕭紅,寫過好幾本關於家鄉的書,我的心悄悄騷動不安起來,開始偷偷寫日記6那日記本大概就是我最初發表作品的園地吧?我的同學裡有好幾個往報社投過稿,還有登過的,我卻一次沒敢。有年暑假,我和夥伴們在少陵河最彎那塊崴子(就是後來縣界拉直劃歸呼蘭那地方)打柴,每年暑假都要到那兒打柴、洗澡、抓魚、燒蛤蟆腿吃,還在柳條叢里搭草窩棚,連下雨都可以在裡邊做遊戲。以前只貪玩,那年我已是高中生了,已知道呼蘭出個作家蕭紅了,雖然她已不在了,那不見的靈魂卻使我對文學的神秘感和具體感都增強了。少陵河不是也很美很大嗎(兒時的看法真可笑,後來再回家鄉看,那是多麼細小的河啊!),它不也可以進入文學嗎?我背著夥伴寫了一首挺長的「詩」,叫「少陵河秋歌」,自己偷偷念過好些遍,既激動又悵惘,而上學時還悄悄念給一個要好的同學聽了,他鼓勵我也像老師和有的同學那樣,投給我們縣辦的《巴彥日報》副刊。我哪裡敢哪!我寫的詩也能往報社投,那文學不是太簡單了嗎?惟恐褻瀆了文學的虔怯之心使我臉紅心跳地把這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兒」默默埋葬了。事隔那麼遙遠至今還記得,想必該算我最初對文學暗吐的一次真情吧。

  讀完髙中,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生不再學文化,所以髙三課程沒念,辦《紅衛兵》小報,寫大字報,大串聯,風風雨雨混到高四。在學校待得實在膩了,就想走,到哪兒都行,但全國所有大學都停止了招生,上山下鄉又沒開始,哪兒也去不了。趕巧,1968年全國惟一一所「大學」一部隊這所「毛澤東思想大學校」恢復招生了,文化考試是不需要的,政審考查卻極嚴格。我不夠格,是哭著在縣武裝部門外站到大半夜才拿得入伍通知書的,還要表示同父親劃清界限。我從縣第一中學直接入伍。那時心目中的文學榜樣都已體無完膚,威風掃地,使我對文學的感情也破壞殆盡,穿上軍裝想的是投筆從戎到部隊去「要武」,所以除《歐陽海之歌》外,一本文學書都沒帶,提包里裝的是革命導師的軍事文選。

  想的是投筆從戎,從戎仍沒投掉筆。文化大革命期間軍隊也光「要文斗,不要武鬥」了,大批判、大頌揚、寫寫畫畫比什麼都重要。我在全連算文化最高的,這些事還能不找我嘛,寫詩歌、寫大批判稿、寫0?聞報導、寫別人的講用材料,連牆上掛的毛筆字條幅也找你寫。我既當新兵又當班長,沒幾天,團政治處選拔新聞報導員選中了我。我幹什麼都不甘落後,竟比帶我的新聞幹事見報還多,一年多我也當了新聞幹事。那幾年是很艱苦的。我們部隊接連調防幾次,最後在內蒙古索倫一帶駐紮下來,打山洞、蓋營房、野營拉練,幾乎是白手起家游擊隊式的生活。苦是夠苦了,但苦慣了加上入伍前就參加過幾千里的徒步串聯還有當時「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口號的鼓舞反而覺得苦得不夠,背著行李和手到處走,百八十里的山路夜路雪路泥路水路全不在話下,騎過馬,坐過馬車,還追著火車往上爬過,為的是那點極可憐的所謂新聞。一個團沒多少新聞可報導,我便在報導工作之餘寫點虛構的文學稿件。當時文學作品太少了或許因為當時的文學根本就不是文學,我寫的第一首詩歌、第一篇雜文、第一篇散文、第一篇小說竟然都發表了,有的還是幾家報紙轉載,甚至有一篇被選進當時的中學語文課本。大後來有幾家報刊叫我談了自己的處女作,:我真不知該把哪篇叫處女作,想來想去就算選進當時中學語文課並轉載在《中國文學》』英文版那篇標了「散文的《第一組照片》吧。當時大概二十二歲6現在再找出那篇散文來讀,讀者非笑掉大牙休克過去不可。

  就為那可笑的作品後來我被調到省軍區機關,再後來又調到大軍區機關,宣傳文化工作之餘搞點零碎小創作。那時候真混蛋,以為文學沒什麼了不起,就把業餘時間都糊糊塗塗浪費到那上邊。浪費掉多少青春!扎紮實實讀點書多好。沒書可讀也不叫讀書,卻緊緊張張忙忙活活地寫廢話寫假話寫套話。哎,太幼稚卻沒年輕過,悔之晚矣。沒立業而先安家,1975年娶妻,1976年生子,1977年調瀋陽軍區文化部當案頭小吏至1978年。

  1979年的中國,百廢待興,部隊也面臨「文藝復興」的問題,需要人又沒人,我得以濫竽充數被調到瀋陽軍區政治部創作室。那年正好三十歲。而立之年到了,我還猶猶豫豫地不知立什麼怎麼立,一肚子對現狀不滿的情緒折騰著我惶惶不可終日。就在那年底我作為正式代表參力了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接觸許多有識之士,使我定下了走文學道路的決心,同時也使我急於蛻變的苦悶更加深了。我深為自己和整個部隊的文學狀況苦惱而憤懣,1直兩三年都是這樣。1980年開始參加遼寧大學中文系函授學習,課程和課外的好書一塊讀,還常常背著書包和剛上小學的兒子同時去考試。分數多少在其次,多讀了名著眼光起變化,逐漸有了自己的腦袋。用自己的腦袋和用別人的腦袋去寫作不一樣,儘管筆力還是不濟,但自己同自己比畢竟是進步了。上帝可憐笨人,1983年和1984年讓我也各得一回全國中、短篇小說獎,這確實不值一提,但我因此被推薦考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後改為魯迅文學院三十五歲了忽然同時念起兩個大學著實體驗足了考試的滋味。累是累,北京的空氣怎麼說也比瀋陽新鮮活躍又無家務纏身,便不覺累地一邊應付考試一邊讀書一邊寫作一邊去那沒去過的地方開眼界,真是又愉快又苦惱又困惑又朦朧又振奮又氣餒又自以為是又無所適從。兩年半畢業,人和作品都起了變化,說不準是進步了還是後退了,若往臉上貼金著說的話,這期間寫的一個中篇小說翻譯到國外去了,這大概算進步。這幾年凡事不都以出不出國為時髦嗎?

  魯迅文學院發了畢業證後同學們又集體投考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進修班6我也考了,待得到錄取通知書時忽然覺得再念兩年中學時夢寐以求的最高學府固然美氣,可屈指一算已三十六七歲了,念成個博士於我何用之有?便兒戲般捲起行李返回家當我的專業創作員。一同學情深捨不得我們幾個離去的就三四十人聯名寫信往回感召,我到底眼光短淺卻了同學們的盛情再沒回去聽課,只好每每獨自或約了戰友到書店書攤買新書自己看。雖然看不出大名堂也只能如此而已了。邊寫邊讀邊讀邊寫寫好寫賴自成樂趣。

  我個人經歷不怎麼幸運。十多歲親手埋葬過弟弟,二十幾歲埋葬過妹妹,不到三十歲埋葬了母親,三十多歲又埋葬了父親,而父母雙雙患有最討厭的精神分裂症。這前後還一次次去火化戰友、同志,一次次參加一點兒都不認識的人的追悼會。所以二十多歲就開始做噩夢,夢中和現實不停地斗同親人搏鬥斗得心驚肉跳精疲力盡,所以最近瘋父親去世我高興萬分我不但贊成優生而且贊成優死,所以我的作品裡常常出現死、痛苦及不幸人的善良、友愛與奮鬥,所以我認為美麗出自痛苦,所以我相信有愛才能有才華,所以沒受過苦和磨難的人說的話我不輕信,所以……

  坐地日行八萬里。已經三十七八個年頭了,我該和同齡的新中齒在浩浩宇宙走過多少曲曲彎彎的里程?不知還能吃多少餐飯,喝多少回水,呼吸多少次也不知比外國潔淨還是渾濁的空氣?今後,自豪呢自悲呢驕傲呢氣餒呢?如果能在生前而不是死後或夢中到地球的另一個方位去親眼看看我的祖國,我就會踏踏實實明白我的作品怎麼寫了。現在我只能把我的生活體驗和體驗到的生活參照站得高、走得遠、看得深的先知先覺們的腳步盲目而自覺地推動自己的筆伐。好呢?差呢?比原來好呢?比原來差呢?不知道。只知道我不是個餡餅匠,所以便有理由不去強求自己的作品一篇比一篇好。

  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事好寫。卑微不光明磊落不道德需懺悔的念頭和行為都有,篇幅有限暫不一一道來了,死前一定寫篇懺悔錄。

  1987年4月24日草於瀋陽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