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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號半」記

2024-10-04 10:24:30 作者: 劉兆林

  因為大戈壁上人煙稀少,飛彈基地各單位的駐區也就沒有名。為了叫著方便,司令部把各單位都依次編成了號。

  我們剛從X號看完飛彈發射,又到十號去參觀,整個身心還都沉浸在激動里,坐的吉普車也仿佛在飛,眼下看見的不是飛逝的紅柳、駱駝刺和接連不斷的沙丘,命是一束噴射著、吼叫著,使人每根神經都興奮得發抖的火焰。

  忽然,遠方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水上有一排緊挨一排的小紅船。莫不是激動的淚水模糊了眼睛?隨著吉普車的前進,再仔細看,那不是水,而是縹緲的地氣。地氣里船隊似的那一片,是一些低矮的建築。我問陪同的同志:「那是什麼地方?」

  「九號半。」

  「怎麼還有個九號半?」

  「老習他們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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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說老習他們,我明白了。幾天來,一次又一次聽人們講過老習他們的事跡,原來在那裡。我立即請求司機打轉方向,到九號半去。

  九號半里靜悄悄的。沒有牛,也沒有駱駝。迎接我們的是一陣微風和幾株輕輕搖動的紅柳。一片枯乾的紅柳葉落在地上……老習喲,你在哪裡?

  最先看見的不是老習。

  在一所大一點的紅「磚房」前,我們站住了。門牌上寫著你的名字,李傑民。1938年入伍的老首長喲,你從小米加步槍的隊伍里走過來,飽經了一世風雨,像一棵粗壯的老胡楊,紮根在戈壁上。沒聽到你驚天動地的事跡,只知道你經常揣著饃饃,在飛彈陣地的各個角落裡轉悠,餓了就啃一口。有一回,黨委開會總結飛彈發射經驗時,你興奮得心臟病犯了,一頭栽倒地上……放心吧,老首長,那次飛彈發射是非常成功的。

  在另一座漂亮的小「磚房」的門牌上,我們又看見了你的名字,老戰士王來。你,高高的個子,像株筆挺的鈷天楊。一入伍,就當加注手,給飛彈加注特種燃五年當中,你為飛彈加注了多少能量的燃料,得怎樣計算呢?最後那一次,加注完畢,離開現場時,一個戰友身上著了火。你知道,每個加注手身上都附著許多特種燃料分子,一著起火來,是要危及生命的。可是,火在戰友身上燒著了,不趕快撲滅,燃料車也有粉身碎骨的危險。你撲上去,熄滅了戰友身上的火,自己卻燃燒起來,燒光了頭髮,燒爛了衣服。另外的戰友又跑來救你,你怕再燒著戰友和燃料車,便帶著一身烈火,朝大戈壁里跑去。你跑哇、跑哇,在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臉朝著飛彈發射塔,倒下了……但,還在燃燒著,你的生命化為火焰,像是飛彈發射時那美麗的火焰。

  呵,這座「磚房」是老習的。

  老習,習光興。小時候,你不曾有過當兵的渴望。是開國大典莊嚴的國歌,使你產生了為祖國「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的決心。呆氣的書生,穿上了軍裝,雄赳赳地跨過了鴨綠江,在志願軍里當文化教員,還在敵人的飛機和炮火下運送過軍糧。望著那些死於敵人炮火之下的戰士,你咬牙切齒地恨那些敵人,卻又從心眼裡愛上了敵人的武器:要是有敵人那樣的好武器,我們可愛的戰士會少流多少血?流血的政治為你善良的心插上了一雙翅膀:新中國的長城,需要用戰士的忠誠和世界上最現代化的武器來構築!面對青年團的旗幟你宣了誓:「積極提高文化水平,學習現代軍事科學。」戰爭一結束,你立即報考了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學空軍工程。你不很聰明,自知是一隻笨鳥,只好加倍地展動自己那雙翅膀,在深奧的天國里艱苦地飛翔。六年中,你幾乎耗去了十二年的心血。三十三歲畢了業,簡簡單單地結了婚,就匆匆地趕到我國第一個還沒發射過飛彈的飛彈基地。

  那是怎樣的基地呀!一座座帳篷在漫天的黃沙中搖晃。罐頭盒裡煮的是摻了沙棗面、駱駝刺粉、洋蔥皮的糊糊粥。沒有雨,也沒有雪,沒有井,也沒有泉,沒有草,更沒有花。有的只是無邊的戈壁,和不幾棟漂亮的樓房。那樓房是給蘇聯專家住的。華麗的舞廳,闊氣的浴池,別致的電影室,樣樣都有。每天用直升飛機運來小豬崽和嫩牛犢的鮮肉,還有完好的對蝦、海參以及各種鮮美的蔬菜、水果。你不羨慕專家們這些過分的待遇,和戰友們一祥,吞得下那酸澀的代食品。可是,當那些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文盲士兵冒充的專家,也像訓罵小孩子一樣地訓罵我們軍事工程學院畢業生時,那滋味是多麼難咽哪!你吞咽著那難咽的滋味,學習,學習,學習。我們的飛彈,終於不是靠蘇聯專家,而是靠自己戰士的手送上了天空。

  你對飛彈堅貞不渝的愛情,同志們都是有口皆碑的。每當談起了你愛飛彈的故事,誰不懷著深深的敬意?你迷痴在飛彈穩定系統的測試和分析中,成了4呆子」。厭惡戈壁的人,說待一天像過一年,可你在戈壁上工作了十八年,竟覺不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是怎樣交替的。為了讓你按時作息,你愛人買了手錶。手錶是新的,可一戴到你手上就不准你總是忘了上弦。除了飛彈,把時間用在哪裡你都覺得浪費:洗臉,不打肥皂,一分鐘就完I洗澡,跳進池裡燙一燙,也用不了五分鐘。沒用過梳子,沒買過鏡子,牙膏也用得很少。不懂營養,不會休息,比同齡人顯得格外蒼老。一塊畢業的同學,當了主任、參謀長、站長,你還是個「穩定呆子」。有人開玩笑,說你的職務太穩定了,你說搞穩定專業的,穩定點好。你真是太穩定了。有二十五年的軍齡了,還像個大戰士,屁股連小車的邊也沒沾過,都是擠大卡車。卡車開得那麼不穩定I你還蹲在上邊看書。有一回,卡車上的年輕人見你看書實在不方便,就讓你坐到駕駛樓里。你真是個「穩定呆子」喲,第一次享受這麼優厚的待遇I竟不知道怎樣把駕駛摟的門關好。,突然轉彎時I一下子摔出去。你不知道疼,卻驚叫「離心力真大」!

  歷史的車輪突然轉彎,那「離心力」不是更大?「四人幫」和他們的喉舌整天價叫嚷「政治可以衝擊一切」,「衛星上天,紅旗落地」,使不少干實事的人被拋到說空話的狂潮里。在動盪的潮流里,你卻儘量保持著穩定。當時的上海,是最不穩定的漩禍』你幾次到那執行任務,走一步,看一眼,都受震動,同行的人有氣沒處出,幽默地問你:「老習,王洪文要當接班人啦,你給分析分析,行不行?」你卻斬釘截鐵地說:「我看他,不穩定!」不穩定的事真多!測試室里要摻「沙子」,你們那個室來了八九名戰士當技術員。他們有朝氣,有熱情,但文化水平低。這怎麼能保持飛彈上天的穩定?你不怕說三道四,給他們辦起了初等數學補習班,正規地講課,嚴格地考試。誰不用心學就狠狠地批評,不接受批評就跟著腚地叨叨,直到他用心學起來。初等數學的水平,根本搞不了飛彈穩定系統的分析,你又為這些摻進來的戰士們籌辦高等數學班。

  戈壁的秋冬在交替。曲柳和鑽天楊悄悄地落葉,沙棗和紅柳葉默默地變黃,一叢叢梭索柴,被秋末的黃沙埋住身子,吃力地在風中搖。自然景色的變化你覺察不出來,自己生命的季節在更替你也一點都不察覺嗎?你埋頭讀書、備課,搖計算機,整理資料。同志們發現你臉色和食慾都不好,問你有什麼感覺沒有。你想了半天,說:胃有點不舒服6大家了解你,當你說有點不舒服的時候,一定是很難受了。趕快把你送到醫院檢查,哪裡是胃不舒服哇,已經積勞成疾,得了肝癌!你震動了一下,很快又平靜了。你認為也許不是癌,癌也有治好的嘛!你把高等數學帶到醫院,在病床上寫備課筆記。神經再遲鈍,也會感到心肝被碾壓的疼痛。你的肝沒被碾壓,卻似被碾壓了的疼,這回你分明地感覺到了。在床上翻過來,滾過去,浮腫的身子磨破了皮。你咬住嘴唇,繼續寫、讀,讀、寫。厚厚的備課提綱寫好了,你要求出院去講課,被醫生批評了一頓,只好把提綱寄回室里,叫別人講課時參考。你還寫信叫寄回兩本書。一本是《自動調解原理》。因為學高等數學是為自動調解原理打基礎的,你準備出院後再辦自動調解原理學習班。另一本是列寧的《哲學筆記》。你大概是想用這本書的原理,分析一下總也不穩定的政治氣流。寫完信,你笑了,一滴琳從你咬破的嘴唇上掉下來。

  沒有回信。黨支部派室主任和一名新同志來看你。你正咬著嘴唇在看書,突然看見自己的領導,眼裡立刻跳出一股從沒有過的火焰,但還是那樣笨嘴拙舌,什麼虛套話也不會說。你坐起來,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第一句說:「來了!」第二句說:「坐吧!」第三句就問:「學習班辦起來沒有?」接著又問要的兩本書帶沒帶來。

  ―和室主任一塊來的新同志,把書給你放到床頭,你樂得又談起了辦學習班的設想。說著,說著,忽然又想起,給你帶書的這青年還不認識,又拋開辦學習班的話題問:「你是誰?怎麼來看我?」

  室主任告訴你,他是剛分配到室里的大學生。你這才知道,室里的人員要有變動,準備抽一批老同志到上級機關去。你馬上坐起來,請求黨支部別把你抽走,你說高等數學班還沒辦,自動調解原理班也沒辦、歷次飛彈發射的穩定系統資料還沒搞完……你說不下去了,突然又咬住嘴唇,躺下去,額上又是一層汗珠。新來的大學生給你擦去汗水,你忽然又坐起來,對他說:「你還沒開始工作,要注意,地球自轉對『平台』穩定的影響,計算程序里沒有,這方面的計算經驗,在我的一個筆記本里!」

  你喘息了一陣,繼續說:「趁著年輕,要抓緊學習,把基礎打厚實。別急著談戀愛,晚點結婚好。我三十三歲結的婚,孩子也都結實……」

  醫生來打斷了你的話,把室主任和大學生都趕走了。你急得真想把醫生罵一頓。

  室主任和大學生拿著桔汁和水果罐頭又來看你的時候,你正躺在床上說胡話。甘甜的桔汁把你潤醒了。你睜開眼,看見了領導和同志,看見了他們手中的東西,吃力地說:「我……不想…吃!」

  主任含著淚,輕聲解釋說:「請你原諒,半個市的飲食店、副食品店,都跑過了,想買點你最愛吃的豬蹄,都沒有!」

  你搖搖頭:「……不,別……浪費!」閉上眼睛歇息了一會兒,又說:「把我……送回……戈壁去,先在……這裡……火化,不然……運費……太多。把我身上這套軍裝……洗洗……不要……換新的了。再告訴孩子……和他媽……叫他們別……離開……戈壁,還在飛彈……身邊……工作……」

  你不再喘息,靜靜地側躺在床上。不曾修飾的亂發像一蓬黃麻草,臉色灰白,閉著嘴唇,像是緊咬著牙。淚水從眼裡緩緩地流出來…「.1976年4月10日9點45分,你,一個49歲的「穩定呆子」,在不穩定的歲月里,永遠地「穩定」了。

  老習他們,永遠地安息了。一座座紅磚砌成的長方形尖頂墳墓,就是一棟棟舒適的「小房」。房前立著石碑,碑上刻著名字。、那碑,既像飛彈,又像煙囪,還有一些碑是用厚木板做的,高而尖,立在那裡,更像一枚枚待令而發的高級火箭,直指天空。

  陪同參觀的同志解釋說,人們都覺得他們還活著。所以,每當路過這裡的時候,都想來看看。但一張口給司機指示方向的時候,口就遲了。管這兒叫什麼呢?叫「墓場」,不忍心。叫「陵園」,也不情願。久而久之,便叫成了「九號半」,因為正好在九號和十號之間。

  啊,「九號半」,多麼壯麗!大戈壁上的每一棵紅柳、胡楊、沙棗、駱駝刺、梭索柴都是你永不凋敗的花環。你是飛彈基地的燃料庫、發射塔、觀測站,不,都不是。你是新長城基底最堅實的紅磚。當年的孟姜女,跪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倒」了古長城。今天,老習的愛人卻帶著兒女,在新長城的腳下種菜、種糧、學文化。節日,她們還和許多人一起,前來掃墓,獻上一個個花圈。

  「九號半」的戰友喲,請喝下遠方戰士獻上的一杯奠酒,請接受我們的敬意。今天的戈壁已不是當年黃沙漫天的景色了,請你們多看看那轉動的雷達,高高的發射塔,一片片新樓房,還有每天從你們上空飛過的衛星,和衛星牽動著的億萬顆心。

  (原載《解放軍文藝》1979年4月號,曾入選全國《建國三十年散文特寫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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