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跳舞
2024-10-04 10:21:52
作者: 劉兆林
先離題說幾句廢話。我想,皿傲岸地站於高山或天上渺視他人的文字固然易像大手筆,但勇於剖析自身的卑微,以求改進和煥發的文字未必就是小手筆。我還想,種土豆和揀土豆,兩者的功績是不一樣的。我的跳舞屬於揀土豆之類,雖也有收穫,但於種土豆類的跳舞遠遜一籌。廢話少說,言歸正傳。
我曾好長一段時間蔑視過跳舞。我妻子比我更長久地鄙視過這一行為(她是鄙視,比蔑視還要甚之那時的我怎麼也不會想到的,十多年後(多麼可怕的漫長),蔑視和鄙視跳舞的人卻先後成了熱情的舞者。這裡無須聲明,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和妻子都成不了舞迷,因為這既需天賦又要精力,我們都不具備。我只是想由衷地感謝,跳舞為我的生命增添了活力,並且改善了夫妻關係。這感謝之情是在猶猶豫豫矛矛盾盾戰戰兢兢的漫長實踐中深重地發自內心的,就像海洋里山一般的大涌是深深厚厚的水體逐漸醞積所成,而不似水皮上輕薄的浪花隨意而生轉瞬即逝的。這裡還得說句廢話,我0是想感謝感謝跳舞,並沒歌頌說每個跳舞者都多麼多麼光榮甚或偉大,也不是計對部隊不許軍人跳舞的規定而言。說來話長。
1979年末的我國,舞事正如太陽初升前的晨星般寥落呢,我有幸參加了撥亂反正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第一次盛大文學藝術工作者會議(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文藝觀念方面的更新之見連篇累牘,令我開心得忽如自己駕了國產的解放牌汽車在中國大地上奔馳起來。可是卻還沒見過跳舞(指交誼娛樂性的舞,別種藝術性演出的舞如芭蕾舞、自由舞等是見過的)為何物。會間,好像是團中央(記不准了)在國際倶樂部舉辦一次大型舞會。文代會只三十歲以下代表發了舞票,而我是解放軍代表團里兩名得票者之一,另一個我又不認得。當時拿著舞票真不亞於得了一張出訪資本主義國家的通知書樣忐忑不安。以前在各種批判會上聽說跳舞是諸種不健康生活方式之一,現在我卻被邀請了。去還是不去?獨自去參加名聲不好的活動,領導和其他同志會對我有看法的,不去呢,票又是大會辦公室發的,扔了而跟大夥去看那些平時也很容易看到的電影或京劇什麼的,不就失了一次開眼界的機會嗎?猶豫再三我還是拿了票去請示領導。經歷過坎坷的領導看看票和請柬說:「禁了多年的東西又出來了。不過你可以去看看,正好有客人想要今晚的戲票還沒著落。」
我就帶著審視不規行為的眼光惶惑著極不自然地走進舞廳。如果從發自內心的審美感覺說,無論舞廳的建築風格和舞者們的衣著姿容都是美的。但我總以為這外表美里隱有不潔動機。周長百多米一圏座席上只我一人滿眼問號在東張西望。這都是些什麼人呢?女的有丈夫嗎?男的有妻子嗎?沒有妻子或丈夫的有稱為對象那種朋友嗎?他們是在和自己妻子、丈夫或朋友跳嗎?如果不是,那為什麼呢?忽然發現一對年輕女子同跳。全場只這一對同性相舞者,我當即盯住她倆並與那些異性相舞者比著加以研究,同時掏出小本子記錄印象。不想舞曲停時她倆一左一右坐我身邊了,還同我搭了句話:「你是記者執行任務啊?」我說記著玩的,便乘機想探問她們工作單位、職務、是否黨團員。她們馬上反問我1「不是記者查什麼戶口?請我們跳舞吧!」我忽然緊張起來,連說不會。因為跟我說話,她們耽誤了一支曲子。再奏一曲時有位起碼五十歲的禿頂胖男人將她倆中更漂亮的一位請去跳華爾茲了。他們的舞步快速而優美,神情極輕鬆愉悅,絲毫看不出別的什麼來。但我還是疑心,要不怎麼專請年輕漂亮的?剩我身邊這個也很端莊,只是與被禿頂請走那個比稍遜一點。這反而使我有點好感和安全感,敢於壯膽坐那裡向她討問關於跳舞的事了,也許因為沒了伴,有人說說話也比獨自坐著好些,她竟挺願意跟我聊的。這樣別人以為我倆是同伴,就沒人再來請她。中間她和她的同伴曾非常熱情友好地硬把我拉下舞池,一人帶我走了幾步。和年輕漂亮女子面對面搭腰握手,窘得我臉紅口訥手腳無措,身子也抖。她們直笑我說解放軍跳個舞就嚇這樣,上了戰場還不得叫敵人嚇趴了哇。見我不堪救藥只好招呼組織舞會的幾個男同志來帶我。男同志也極熱心,仿佛跳舞是項偉大的事業,他們在為事業而宣傳群眾培養骨幹發展隊伍似的。我雖仍不理解跳舞究竟是為什麼,但此情此景忽覺不會跳舞給軍人丟了面子。舞會就在我這念頭誕生之時結束了。郝兩位女伴同我握手道著再見,有個還給我留了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回到會議住地同志們都猜說我有了什麼喜事,要不咋會滿面春風。我才發覺心情確實少有的好,以致夜裡長久不能入眠,直到夢中還與那留了-電話號碼的漂亮女子握手搭腰學舞。醒來又不時將夢中情景加以回味,那留下的電話號碼時時帶著鈴響和她的音容縱恿我坐到電話機旁。房間裡就有電話,但我總覺得電話號碼與夢境一樣都是假的,不然她為什麼給我留電話呢。我又不會跳舞。挨到會議臨近尾聲,我終於鼓足勇氣將那號碼撥了,正是她接電話,而且離我很近。她十分高興,約我到她家去玩。那一刻被她坦誠的笑聲感染,我竟答應馬上去。可走到她家門口又猶豫了。她是好人嗎?她說去玩是指學舞還是別的什麼?一想夢中學舞情景我又退縮了,轉身想走時她已開了門來迎我。我便叮嚀自己,一且發現不良苗頭一定當機立斷毅然離去。她把我領進一道朱紅大門,又進7道朱5:中門,第三道朱紅小門才是她家的獨棟樓門。舉行三四I人舞會不成問題的大廳里,她的公公婆婆在會客。我才大吃一驚,她公公是中央某重要部門有名的大首長,會的客是某省要員。她把我向她公公婆婆作了介紹後領到樓上她的住室。她丈夫正教兒子寫字。原來她已是兩歲孩子的母親,丈夫是比我英俊許多,工作崗位比我重要許多,各方面都不遜於我的好男人,而且夫婦倆都是中央機關的共產黨員。她丈夫十分熱情,好像來了自己的朋友一樣,親手削了蘋果,沖了咖啡,陪坐一會兒後說孩子鬧人,便抱了到別屋去,讓我們好好聊。我的那層封閉他人保護自己的小家子氣硬殼,忽然在寬鬆大度的氣氛中被自身內在的壓力漲裂,心靈深處卑微的小人之念隨著一陣熱烘烘的臉紅偷偷溜掉,整個身心浴著純潔氣息,心被淨化了。我們聊到了各自的經歷,聊到了事業和業餘愛好,當聊到家庭生活時,她說她丈夫原來跳舞比我還笨,是她請那位女伴硬把他教會的。她那位女同伴就是她丈夫的舞伴。那晚因輪到丈夫家庭值日帶孩子,才她倆去的。她說她丈夫三十來歲就發胖了,睡眠也不好,不跳舞哪行。她丈夫哄好了孩子又過來和我們一塊聊。那天聊得非常愉快,我要走時她丈夫非要留吃飯,可是孩子又鬧。兩人商量後,決定由妻子陪我上街吃去(那天又該丈夫家庭值日,他說定好的制度不能輕易破壞)。送我和他妻子出門時他說:「朋友了,初次來家還能不吃頓飯!」
不消說,那頓飯後我對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和憧憬,我羨慕她的家庭關係和生活方式,尤其讚嘆她們別具一格的家庭生活制度。封閉或開放自己,得失多麼不同。如果我死死封閉自己,再過十年也不會有這些新鮮感覺。可一離開首都回家氣氛不一樣了,我不敢把這樣一個朋友跟妻子說,只試探著先講了跳舞的事。果然妻子正告我:「出息了,敢上舞場了,不定哪天還敢交女朋友呢。以後少出去參加亂七八糟的會!」當時我真慶幸沒說出請吃飯的事,不然非吵一架不可。
不管怎麼說,從此我不認為跳舞的沒好東西了(當然跳舞的裡頭出了壞東西我也不負責。什麼好事裡不可能出幾個壞人呢?)。跳舞以其神秘的誘惑力居進我心裡。但仍是不敢問津。好幾年後去北大荒採訪,同單位一個學過舞蹈的朋友一路利用間歇教大家跳舞。我本來就笨,又裝了妻子的警告在心,愈發笨得恨人。那朋友直恨我說:「太沒出息!大膽學,怕什麼呀?」後來看過她找給的《鄧肯自傳》,跳舞才終於以美好形象在我心中樹起,不但開始遺憾自己不會跳舞,而且強烈慨嘆,什麼時候全中國人民都會跳舞就好啦。
又過了一年(已是距第一次見過跳舞的第六年啦),地方作家協會要同我們軍區筆會全體同志跳舞聯歡。大多數同志還不會呢,領導不得不臨時組織集體學舞。既然是領導組織,回家好和妻子交代了,才暫時沒了顧慮。白天寫作累得頭昏腦脹,跑步、掰腕子、撞拐、散步……什麼活動都改換不了思路,一學跳舞不一樣了,汗流浹背,身子輕鬆腦子也輕鬆。有晚正魚游水般歡暢,自覺動作也如鄧肯一樣美好,一個反對跳舞的朋友探頭睹見我的舞姿,兜頭一盆涼水:「我的媽呀難看死了,不是那塊料痛快干點別的得了!」我的自尊心自信心一下遭了挫傷,沖那朋友好一頓大火:「你太可恨了,好心辦壞事!你太殘酷了,嫩苗地上3也馬!封建衛道士!」他也火了:「你冠冕堂皇什麼呀,說到實質跳舞不就是男女調情嗎?」我不示弱:「對,就是男女調情調解情緒,有什麼不好?你看你,就會抽菸,一天兩包,抽得面黃唇黑嘴臭,屋裡成天失火似的煙氣不絕,嗆得同屋人看不進書寫不了字睡不著覺——損人又不利己!國家提倡戒菸可沒提倡戒舞。你戒了煙,靠跳舞調整情緒不好嗎?」
那朋友沒想到我會這般發火,我也沒想到凡事斗則進他竟被說服了。第二天晚上他陪我到學舞那屋,邊看邊鼓勵我舞姿有進步等等,從此不再說跳舞的壞話。那次聯歡會我第一次下場請人了,舞姿照樣難看是不消說的,難得的是完成了一次飛躍。學舞信心自此樹立起來。
和妻子經歷差距越大,看問題便越分歧。這分歧不解決便增加隔閡。因而我越是在外面學了舞心情高興,回了家便越苦惱。如實說跳舞了必得吵架,不說或說謊又實在難過,長此下去不鬧大矛盾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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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一年。朋友們好心將我和妻子一塊邀去舞廳。那天我也有向妻子顯顯舞姿讓她高興高興的意思,開場一曲就請人。正跳到得意處見妻子憤然拂袖而去,我立即像斷了電的機器人停住舞動,好歹追上妻子,卻怎麼解釋也不管用。她也認準說跳舞就是調情:「願調你自己調吧,別讓老婆也跟別人調!」
好心做的事不被妻子理解那是太痛苦了。我心像被她一尖刀橫戳進去,左右的傷口都在流血,像流盡了,臉色蒼白,無精打采,精神上打下一個結結實實的「跳舞情結」。為家庭太平計,我決心不再越舞池一步。但我們之間罩著的陰影卻沒散,弄得她精神不好,日益多病,我也情緒不佳神經衰弱。一旦我偶有高興時候她便以為肯定是偷著跳舞了。精神可以變物質這說法很深刻。精神出了毛病真箇可導致身體出毛病。有天妻子騎車上班,平平坦坦大馬路上忽然就摔了一跤,造下腰腿病三天兩頭疼得不能上班。然後物質又變精神,腰腿壞了使得精神愈壞。我整天無可奈何,誰見了都以為在患病。
直到去年春天(1990年4月),我們單位在大連辦筆會,聽說大連某療養院治療妻子那種腰腿病有好辦法,領導親自幫助聯繫把妻子接去洽療。筆會結束時又是聯歡舞會。領導考慮讓我能順心參加,特意做工作把我妻子請了去。我「跳舞情結」尚在,不敢也沒情緒跳,默默陪妻子坐在那裡。不想領導帶頭,筆會所有男同志都來請妻子跳舞。安排治病的好意加邀請跳舞盛情,她終於走進舞池。十來支曲子下來竟忘了腰疼,後來還督促我:「跳哇,這回你反倒不跳了!」
我簡直想當場蹦個高為妻子的初舞歡呼萬歲啦,恰巧一支迪斯科曲奏起。我是不會迪斯科的,卻突然心血來潮衝進舞池中央,狂跳起來。也不知跳得像什麼,反正大家說簡直不敢相信是我在跳。我自己也不相信。那是生來頭回有過的狂跳啊,下來後襪子都汗濕了。妻子上前祝賀說跳得挺好,我說為她而跳。她激動地遞我一杯飲料,我舉杯一飲而盡。啊啊啊,萬歲!妻子跳舞啦!
療養院專門有個「舞療廳」。剛入院時妻子從不光顧,那次舞后,開始每晚提醒我帶她去了。先是看,繼而學,出院後病也見好,舞也入門,每天堅持早起跳上一場,精神日見愉快。
現在,她反倒嫌我一天也不出屋,光死囚在家裡看書寫作,臉捂蠟黃了。她不時跟我談體會說:「跳舞是好,人變勤快了,講衛生愛美了,言談舉止也文明了。不然誰請你跳哇?」目前,我倒是必得聽妻子講講才知道市面舞事如何了。前幾天她說:「有些人舞風不正,就會跳感情步。」她把貼得較近那種慢步叫感情步。我就剌激她:「你不愛跳感情步就靜心跳你的理智步得了,老乾涉別人幹啥?說不定哪天你也要那麼跳。想想當初,對喇叭褲、牛仔褲,你不是反對一通最後也穿起來了嗎?」
這幾天她什麼也不罵了,一心在提高舞技和選擇舞伴上下功夫,舞技越高對舞伴越挑剔,並一再說:「快步也好,慢步也好,交誼舞也好,迪斯科也好,喜歡哪種跟性格有關,不必強求一律。哪種舞都是生命的朋友。」還說:「一個人封閉就自我折磨,一個家庭封閉就相互折磨。跳舞使我性格開放了!」
感謝跳舞一這篇文章就是妻子叫我寫的,寫於公元1991年3月8日國際婦女節,瀋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