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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21:48 作者: 劉兆林

  我們把你綁架著拉回家中,從此我說什麼話也無法取得你的信任。你狂暴地發泄、肆虐的怒罵,窗玻璃也砸了,燈泡也打碎了,我的話你一句也不再聽。為了給你用藥,我費盡了心機。我第一次還比較順利,我把安眠藥片放進飯里,因為放得少,你吃得又狼吞虎咽,沒有發現。可是少量的安眠藥無法使你入睡,你整夜都不合眼,不住地罵卑鄙卑鄙醜死了醜死了,罵得四鄰不安。早飯我便多加了幾片安眠藥,這次被你發現了,你把吞進嘴裡的苦藥吐出來,一碗飯全揚在我臉上。從此你不吃家裡做的飯,總到街里買點心吃。吃前二定要反覆查看十幾遍,看是否放了藥。不給你吃藥你就無法安靜,不安靜也就無法給你注射青鏈黴素,不注射七天青鏈黴素你就無法入院,你不入院我就沒法生活。真愁死我了,幾夜工夫便豐出許多白髮。我便求助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婦,她是惟一沒參與對1你行騙的一個,她的話你還能將信將疑。我讓她把藥包進餃子裡。她端給你一碗餃子。包了藥那個放在碗尖上,如果按順序吃,第一個準是包了藥那個。她說她過生日沒工夫做別的只包了幾個餃子請你嘗嘗。你很感謝她,說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你伸手拿碗中的餃子吃,卻偏不拿最尖端上那一個。我急得心尖兒突突的抖,盼上帝能暗中將你的手移向包藥那個餃子,然而你只吃了那一個便再不吃了。妻子花言巧語好容易說動你又拿起一個狡子』,正好是包了藥那個。我驚喜得幾乎要停止呼吸了,可餃子送到嘴邊你忽然又被一句多餘的話惹惱,餃子嗖地飛到南牆上又碎落在地。我的心機又枉費了,頹然躺到隔壁聽你語無倫次地亂罵。罵聲時起時伏,時斷時續,忽而自言自語,忽而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像用一片鋒利的玻璃刮割著我的神經。絕望中你胡言亂語說到「毛主席說以預防為主,預防為主,預庳預防防禦防禦防禦一切壞蛋!」我忽然得到啟示,又跑到機關門診部,請我認識的一個醫生幫忙。我到街里買了幾支氟奮氖近癸酸酯注射液交給他,讓他戴上紅十字袖標,裝扮成流行病防疫人員到我家去打預防針。按約定好的時間醫生到了家,我正若無其事在看書,他一進屋我佯裝不認識問他幹什麼,他遵照我的囑咐並有所發揮說:「最近發現流行性霍亂,黨中央國務院非常重視,周總理親自指示人人都要注射預防疫苗一周,每天二次!」爸爸,你問醫生「毛主席有沒有指示?」「毛主席批示『同意』!」你又上當了,爸爸,你說你是外地來的問用不用交錢,醫生說免費,你連連謝著醫生擼起衣袖。當醫生取出藥剛要注射時,你發現藥名是治精神病的氟奮氖近癸酸酯注射液。你用過這種藥,你知道被這種藥摧殘後的難受滋味,你立即勃然大怒,一掌將藥瓶打碎在地,用最仇恨的語言罵著醫生。無辜替我挨了罵的醫生真令我感動,他竟能陪著笑臉向你道歉說拿錯了藥(他是想先給你注射氟奮氖近,待你精神恢復正常後再打青鏈黴素)連忙拿出青鏈黴素來。你看後仍罵著不肯打:「你是哪國人日的醫生,青鏈黴素治什麼病你不知道嗎?我一刀宰了你個兔崽子醫生!」醫生仍陪著笑哄騙說:「大叔,這是國務院衛生部新推廣的,經過實驗證明青鏈黴素兼有預防霍亂的效能。」「那你們先打,你們不打就是陰謀陷害!」本來我和醫生已事先商量好,為讓爸爸信以為真,先給我打維生素氏之類的營養藥然後再給你打的,你的眼睛掃瞄雷射一樣盯著醫生的手和針,我只好親手拿過青鏈黴素藥瓶讓醫生先給我注射,這真是一種殘酷而艱難的欺騙,欺騙的代價就是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好好的身體每天陪著注射三次青鏈黴素,我能支持得了嗎?當時顧不得考慮這些,忍痛挨了計,你才憤憤地跟著把藥打了。消炎藥只能消炎啊,於精神分裂毫無補益,我就時刻琢磨著陰謀和各種小詭計哄騙著你,盼著快點過完七天。每天費盡了心機。我還有我的工作、事業和將來,我不能任意糟害我的身體。我便和醫生一起將青鏈黴素和蒸鑹水瓶上的字弄掉,注射時我用蒸餾水,你用藥液。如果氟奮氖近不是黃色的油脂而是無色的水質就好了,就可以騙過你注射了而達到鎮靜。可是我們國家還沒有這樣的藥,我只有用我的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作代價度日如年地煎熬。當然你更在煎熬,你幾乎是在用刀子在切削著生命。你日夜不合眼地咒罵,精力耗損得太大,眼窩深陷如井,裡面放射著惡毒的藍光。冷丁見到我的人也都吃驚是否得了癌症面無人色瘦形可怕。第五天我就熬不住了,因為你日夜捶胸頓足聲嘶力竭地罵,不但面對我,而且專門在深夜人靜時推開窗子點著我的名向外廣播著罵。不知詳情的人以為咱家裡兒子虐待老人,告到街道公安派出所。民警找上門來教訓我,我又從民警身上得到啟示。我請求他們協助我,裝成查戶口的,說沒有戶口的一律拘留審查,尤其擾亂社會治安者。我替你「講情」說你是臨時來部隊探親並替你保證不再吵罵了,民警得了你的保證才離去。你果真不吵罵了,那一夜只是吃煙一樣連連吸菸,在屋子裡打轉。我以為你是真被嚇住才不吵鬧了,我便實在無法支持地睡去。第二天早晨我還在死一般的睡中,弟弟將我搖了又搖才搖醒過來,說爸爸不知哪兒去了。從幾天幾夜未睡而睡的酣睡中強醒過來那不好受的滋味是難以言傳的,我和弟弟四處去找你,爸爸。先是廁所,後是飯店,再是副食品店,都說沒見你去過。我們又跑到火車站,也沒找見你的蹤影,查遍列車時刻表,這段時間既沒有發往家鄉的列車也沒有去往北京的。我們又找了一家公用電話,往全市所有派出所都問過了,是所有,嗓子都說啞了,沒有你,我們又盡全力尋找了附近容易出危險的地方,直找到萬家燈火齊明家家都在燈前愉快地用晚餐了。在兩個角落裡我們無意看見兩對戀人在擁抱,人家認為我們在尋無聊,被小聲罵了兩回缺德後只好返回家。爸爸,你哪兒去啦?我心急如煎,七八天來精心編造的謊言和希望猶如氣泡噗地破滅,心機統統枉費了。火烤一樣的焦慮中我分析了一下情況,你一是回家了,二是去北京了。去北京你沒錢買車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嚴密你會被遣送回來。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師趕回家鄉去,如果見到你再給我拍電報我再回去。暫時我還得上班工作。弟弟和老師一走,我已無法上班了,一氣睡了兩天一夜,接著便病倒在床。高燒、胡話、有氣無力,噩夢連綿不斷,一會夢見你被汽車撞死,一會夢見你從火車上跳河身亡。還夢見你在北京見到毛主席,毛主席親自送你住進醫院,精神分裂和肺結核全治好了。可那都是黃粱一夢。弟弟一封長信述說了你徒步跑回家鄉的經過。你沒錢買車票,即使有錢你也怕被人截住而不能買票乘火車。你倉皇跑到郊區,沿著鐵路線往家走,渴了吃把雪或吞塊冰,餓了嚼兩塊餅乾。日夜走,不知你困了在哪睡過覺沒有,還是你像紅軍長征似的邊走邊睡了。鞋磨破了,掉底兒了,冰雪中不能光腳走,你脫掉背心撕成布條纏在兩腳上,兩腳都打了紫黑紫黑的血泡。不知你是躺在哪兒還是風雪中脫下貼身背心的,反正你走了一千好幾百里,到哈爾濱時餓極了,把全身總共五塊錢拿出來到飯店買了一盤餃子,找你的錢也顧不得要,端了餃子到牆角狼吞虎咽活像一個逃犯,飯店的人真以為你是逃犯報告給城市民兵。民兵們不容分說把你抓到指揮部,你罵他們有眼不識泰山,結果遭好長時間一陣毒打,又從你身上搜出我偽造的那封毛主席來信,當即把你當現行反革命關押起來,給咱們鎮革委會打長途電話後才知道你是瘋子,最後由鎮革委會派人到哈爾濱將你送入當地精神病院。一場災難暫時過去了,可我好像跨越了十年,頭髮紛紛白了,以後你每犯病一次我和弟弟們就要遭一次這樣的罪,而你三五個月准犯一次的,頂多也挺不過半年。這些年來你一共犯了多少次啊,我三十多歲的滿頭白髮就是說明。後來經不起你這樣二次次的折騰,就把你接到我部隊的家裡,一住就是六七年。六七年啊,中間多少離奇曲折難以讓人相信的悲慘故事,寫兩本《天方夜譚》也寫不完的。八二年你又犯病鬧得鄰居忍無可忍告到派出所、告到我們部隊,我才不得不把你送回老家。你和我同住這段生活我曾寫過一篇小說《爸爸啊爸爸》,讀者紛紛寫信說寫的真實感人,還得了當年的優秀文學作品獎,我卻隻字沒敢向你提過我寫了你,我深知你一旦看了肯定又要重重地犯一次病的。你至今都不會知道你年輕卻白髮蒼蒼的兒子獨自滴落著淚水面對稿紙無可奈何地默默呼喊著爸爸啊爸爸。那篇《爸爸啊爸爸》也算這篇祭文的一部分吧。

  爸爸啊爸爸,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你也沒舉行駕生日酒宴讓我們給你拜過壽,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生日,反正我的記憶里沒有點蠟吃蛋糕等過生日的印象的。也許你我一生都太不幸都不值得過什麼生日吧,今天在我為你書寫這篇為了忘卻的祭文時又迎來了我第三十八個生日,生日這天我不敢也不能有歡樂,我坐在家裡整整一天續寫了這篇祭文的三四千字。爸爸,我恨你,但我的生日畢竟是你給的,生日這天,我還是想起了你的幾件好事。小時候也記不清是幾歲了,有一回我病了,什麼病也記不清了,好像是腿上長了個大癤子。不能走路,炎症引起發燒,好像是春天田野里的雪半化沒化的時候,我嘴唇燒裂出一道道口子,口渴就想吃什麼清涼而且甜的東西,說真的,那時我還想不到橘子蘋果之類的水果,所謂清涼而且甜的東西無非是胡蘿蔔、西瓜、甜稈兒,頂多也就是梨了。春天窖里的胡蘿蔔已經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錢買二是小鎮的副食品商店當時也沒有了。或許秋天晚熟的苞米稈兒剛割倒就凍了那種「甜稈兒」還能找到,但也不會有多少水分了。媽媽跟你說了我這個小小的願望,叫你到少陵山角下水]邊的窪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還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有點燙手便出去了。我知道要在平時坪是不會走的。你在水庫邊的窪地里轉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凍在冰里很細的甜稈兒。你用鐮刀一點兒一點兒將冰殘破,取出那根還顯著綠色的玉米稈兒,一嘗,清涼倒是很清涼但是不甜。你帶著它,又到另一片黃豆地里,用手一顆一顆撥拉著殘雪下面的黃豆。黃豆已被黑黑的濕土泡漲了,你揀了滿滿一衣兜鼓脹的黃豆粒帶回家中。那正是鬧自然災害第二年的春天,家家都挨餓,見到一兜兒黃豆簡直就像什麼高級點心了。你把黃豆和玉米稈兒拿回家時天5黑了,你讓媽媽把黃豆一顆顆洗淨,然後親自用家裡僅有的一點兒麻子油為我炸酥豆兒吃。那時咱們鎮還沒有電,照明用的是煤油燈。你左手擎著一盞煤油燈,右手攥一柄小鐵鏟不住掀著鍋里的豆兒。我躺在炕上聽你手中的鏟兒嚓嚓啦啦好聽地響著,不時還嘣地爆出一聲豆兒熟了的脆響。你讓媽媽把不甜的甜稈兒一節一節砍好,剝了皮兒,放在盤裡,說等一會兒就著甜豆兒一塊吃。豆子嗶嗶啪啪地挨個響了一遍之後熟了,放了點白糖你又一I產一鏟兒盛到簸箕里。你說豆子是甜的,玉米稈兒是涼的,一塊兒吃下去就是清涼的甜東西了。你正興沖沖往我面前端時,腳下一個東西把你絆個趔趄,左手的燈一下掉在簸箕里,一燈煤油全灑在黃豆上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急著要甜豆兒吃,這可真掃了你的興,媽媽氣得直說你沒用、廢物。要在平時你準會和媽媽發火的1那次你卻沒發。你翻出一條乾淨毛巾把豆子幾乎是挨個細擦了一遍,一嘗煤油味兒還難以下咽,你用熱水洗了好幾遍,又重新放進鍋里炒。1爾手中的鏟子在燈影下嚓嚓啦啦又響了好久,直到洗濕的豆子又重新嗶啪地響幹了,爸爸你一定累壞了。你嘗了嘗說煤油味兒是沒多少了,可甜味也一點沒了,就那點兒白糖已都用上了,你向我道歉說:「沒糖了,就這麼吃吧,也挺香的。」我真感激你,爸爸,我吃幾顆豆子就嚼幾口冰涼的玉米稈兒,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那是最甜最美的一次吃食了,因為那是你摸過我的額頭後親自到老遠的地方揀來又親手為我弄好送到嘴裡的啊。還有一次,是你患精神病後到部隊和我一起住的時候。你剛從病院出來」精神正常著,每天除了做我們倆個人的飯無事可做,不像在老家可以做許多活兒。你是讀書人,有事沒事兒都要關心國家大事,每天聽廣播新聞、看報紙。我就怕你關心國家大事,那幾年國家大事瞬息萬變、變一次你就想不通一次,想不通你還硬想,想想就犯了病。你好多次犯病都是這樣的。為了讓你有事干而不去關心國家大事,我就每天讓你幫我抄寫稿子,為了讓你抄得慢些,不至抄完了又沒事幹,我就要求你一筆一划工工整整地抄。你抄得那樣精心,每一筆下去嘴角和眉梢都要隨之認真地一動,身子也微微地擺,你是像在老家每逢春節用毛筆寫對聯時那樣用心用力寫的,鋼筆字每格一個,筆筆按書法要求,儘管是用鋼筆,經過嚴格基本功訓練的柳公權體還是豐滿有力地顯出風骨。五百字一頁的稿紙每天只抄兩頁。看著你抄得字帖一樣的稿紙我心裡十分不安,不值得這樣費神去抄啊,寄到編輯部不知是否能用,即使用了七砍八砍排完鉛字也就一扔了事。沒辦法,我權當給你治精神病的一種療法了。儘管你抄得極慢,但經不住天長日久,加上你又以為我急用便總是長夜燈下奮筆,不久便沒什麼可供你抄的了。我就想法搜羅以前的廢稿或是機關經我手寫的一些過時公文材料讓你抄。你就像有了意義重大的工作一樣天天忘我地從事著你的抄寫事業。我省心多了,只需找些可抄的廢料就行,實在找不到時我就找本雜誌來,指定某篇文章說需要抄,你便埋頭抄。我以為你這樣埋頭抄下去便可以療好精神分裂症。不想有天中午回去見你只抄了幾個字,飯也沒做,眼直瞪著廢稿上的標題喘粗氣。我問你怎麼了,你眼裡又冒出藍火憤怒地質問我:「你身為國家幹部,為什麼現在還堅持派性觀點?你黨性哪裡去啦?你們還想搞分裂不成?」我一看那份材料傻眼了,原來那是一份「四人幫」當政時搞的材料,我上班時走得匆忙,沒來得及翻看一眼就扔給你了,你大概猜疑氣憤了整整一個上午吧。我連忙解釋說拿錯了材料,可是已經晚了,你的精神分裂症又發作了……爸爸,我沒有勇氣再繼續往下寫你的祭文了,要想寫盡你苦辣酸甜,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生,沒有一部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是完不的。目前我的時間我的精力都不允許我再寫下去。

  爸爸,寫了洋洋上萬言我還是沒法給你下個結論。那就不要什麼結論吧,歲月會洗去一切幸與不幸的。只是我要最後問你幾句話,爸爸,你的葬禮是太隆重了,你配享受這樣隆重的禮遇嗎?作為家長,你沒創造過一個幸福哪怕只是平安的家庭呢,我認為你是不配享受這等葬禮的。不錯,你生了一個咱們縣誌記有一筆的「名人」,可是僅僅生個可憐的名人這點功德就能對得起你的家庭嗎?爸爸!

  不過,還是願你安息吧。在我臨離開家鄉的告別聚餐會上,我的四十多位同學你的四十多位學生已把四十多杯美酒灑在地上祝你靈魂安息啦。

  安息吧,我的可憐的靈魂被撕扯了五十九年已經分裂為分子分裂為原子分裂為中子分裂為質子分裂為核子了的爸爸啊……

  1987年5月于丹東五龍背

  本章節來源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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