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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21:45
作者: 劉兆林
爸爸,三天後我又去給你和媽媽的墳填土了,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和你的孫兒還有晚輩親友。親友們預備了許多黃紙讓我們帶上為你燒掉。說是給你送錢。我的十一歲的兒子問為什麼不拿上一疊十元的真錢給你燒哇,大人向他解釋說真錢在地下不好用,只有把錢印砸在黃紙上才好用。我的兒子便伏在你生前住的床上,用鉛筆和黃紙為你畫了洗衣機、電冰箱、彩色電視、錄音機還有一台電話,我們家目前有的貴重東西他都畫上了,只有那台鋼琴沒畫上,他不愛學鋼琴,學得太累,他不認為那是好東西。大人們為你燒紙時,他也跪在火堆旁,虔誠地將那張畫紙燒給你了。盼你以後能用孫子送的錄音機和電話把你和媽媽幸福生活的情況告訴我們吧。爸爸,儘管我是不主張土葬的,我還是和大家一塊把你的墳填得高大莊嚴,上面蓋滿了花圈。當年媽媽的墳是孤零零的,如今已墳頭一片了,但山坡上還禿禿的沒有樹。政府禁止土葬禁不住的同時,為什麼不規定誰家土葬必須在墳邊栽種幾棵樹呢,那樣的話,這片布滿墳頭的山坡豈不是一片密密的樹林了嗎?爸爸,我會囑咐弟弟妹妹們在你墳邊種上一圈樹的。我想你一定會同意在這兒栽樹的。你不應該忘記了自然災害那年挨餓,咱家在山上開了幾片荒地種高粱。為了往山上送糞,往回拉糧拉柴,你自己裝了一輛膠輪手推車,什麼都齊了,只缺一根軸木,你想了好幾天辦法也沒想出來,最後你無可奈何說,犯一次錯誤吧!你帶我上山砍了一棵碗口粗的榆樹。車軸是裝上了,可你不安得幾個夜晚睡不好覺。儘管鄉親們裝手推車的軸木都是從山上偷砍的I你卻感嘆說自己是國家幹部,人民教師怎麼能偷砍國彖的樹哇。那是你一生惟——次占了點國家便宜。我們做兒女的為你墳上栽些樹來加倍償還這筆債吧。二我要離開故鄉返回部隊了,大弟弟小森把鄉親們送的葬禮單子給我看,葬禮錢去了安葬所用的一切花費還剩兩三千元,加上爸爸剩下的幾百元存摺,弟弟們讓我做主處理完再走。我按各家情況做了處理。弟弟妹妹們非要把那幾百元存摺歸我,一是這筆錢是在我這邊儲蓄所存的,二是我為爸爸操了許多心,不要不行,非要不可。那七八張存摺是七八年前存的,已變了顏色。夾存摺的小本子記載著他每天收支數目和怎樣為攢這幾百元所訂的勞動計劃,其中有幾首他寫的詩。我從來不知他還寫詩:為著五百節衣食,糠菜充腹香菸忌。7孤靜勤勞真情趣,7勝似古剎一僧侶。7公元八七春風日,7病休復康歸故里。乂嚴控零嘴縮用菜,少抽菸,穿破爛,義為兒女。
爸爸,今年正是你詩中說要歸故里的日子,不想卻歸天了,看著你的存摺和詩,我心又酸澀地激動起來,爸爸,我恨你也好,愛你也好,還在母腹中時就註定了我們的這種關係/「沒有你哪有我」,我的血質,我的性格,我的事業。
-爸爸,你的粗暴嚴厲我決不會去讚美,但我做事嚴肅認真的態度絕對和你的影響有關。小時候,每當你從學校回家拿起我的作業本一翻,我就緊張得不行,想自己是否有些微馬虎的地方。還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有次我作業寫得不整潔,你看了看叫我重寫,寫完還是不十分整潔,你不容分說飛起一掌,啪地將我手中鉛筆橫著打到窗外,擊中了十幾米外的一根黃瓜,那根刺穿了黃瓜的鉛筆一直刺激著我一生不敢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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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管怎麼說你給家庭帶來了不幸,可是現在每每記者們、朋友們和文學愛好者們問起我喜愛的格言時,我竟總也忘不了這一句,「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學」。在您辦的「不幸」這所大學裡三十多年I我學會了吃苦,學會了頑強,學會了堅韌不拔,學會了奮鬥,學會了獨立自主,尤其你用連綿不斷的磨難使我養成了什麼環境都能生存的能屈能伸的性格。還有不幸的學校里使我飽嘗缺少愛的滋味,所以我又學會了同情人,愛人,平等待人,還懂得了「有愛才能有才華」這句格言。從打考入高中住宿讀書開始,我就養成了不依賴父母的習慣,凡事自己做主,完全靠自己的努力達到目的,有了困難或猶豫不決之事找自己的朋友。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幾位同學相約去徒步長征串聯。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外面到處兵荒馬亂,我們幾個中學生要走著去長征,我跟你連招呼都沒打自己就決定了,從學校出發走幾十里路過咱家時你才知道。那時你還沒患精神分裂症,你僅僅感到很意外竟沒阻止也沒批評,還親自動手為我們長征隊全體同學做了一頓飯送行。爸爸,那次我真感激你。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孩子我能在嚴冬里自己背著行李和坎具苦不堪言地一天又一天行走幾千里,沒有你的磨難培養的吃苦能力是不可能的。那次我多少對你有了點感情,長征途中還時常想到你,想到出生十八年來你跟我說過的有數幾句話中我並沒接受的一句。那是長征串聯前不久一次回家你對我說的。你說,「眼看快填大學報考志願了,你千萬不能報文科,考理工科吧,將來當個技術員、土程師什麼的最好!」你自己是教文科的,卻叫我學理科,我當時不理解為什麼,不過我在內心已經堅決否定了你的意見,到時我一定偷偷報文科。想起來,這決心和後來的走上文學道路仍然與你有不可分割的原因。是你對家人毫無感情卻每夜躺在油燈下看的一本又一本小說引誘了我。你不愛媽媽,不愛我們卻半宿半宿和那厚厚的小說說話。我也偷偷看那小說;看不著你的,我就自己去借。你自己私有那些書我也都偷偷地翻過。沒有你讓我們讀書,沒有你的書里出現過蕭紅這個名字,我怎麼會早早就知道咱家西邊不遠的呼蘭出過一個了不起的女作家呀。青少年的心田不管怎麼貧瘠都是一片土壤,播下什麼種子就會長出什麼秧苗。你讀的小說和蕭紅的名字都是當時無意掉在我心田的文學種子吧。爸爸,真好,「長征」路上想著你反對我考文科的話我反而更想考文科了。當然,後來什麼科的學校都不招生了,我便投筆從戎。爸爸,一說起投筆從戎我心裡有點內疚,似乎對不起你。我說了,由於你,我早就養成了獨立自主的習慣,天大的事我自作主張,不與你商量,因為你很少有什麼事跟家人商量,更沒有同家人說過心事。我自己在學校報了名,滿腔熱情等穿了軍裝去幹革命,沒想到晴天霹靂響,政審不合格,我這才知道你是「中右」,你有歷史問題(說是你在日本投降後跑到國統區長春那一個月考入了國民黨的士官學校還可能參加了三青團或國民黨)。這在文化革命當中,對於我這樣無知、幼稚、熱心革命的中學生是無法形容的沉重打擊。我在父子感情上恨你卻從未想到你會有什麼政治問題,以至我連參加革命隊伍的資格也沒有了。我簡直變了一個人,覺得天地翻了個過,太陽是黑的了,天昏地暗,原來我連參軍的資格都沒有哇!我在學校住宿,整天躺在床上解不開你這個可怕的謎。在感情上我可以說你不好,在政治上,無論如何我也看不出你是敵人,你給我們講共產黨偉大,講社會主義救中國,講人民公社好,講要一心為集體……工作埋頭苦幹,當過模範教師,怎麼會是敵人呢?這個謎太大,我想不清楚,我又不甘心被排在革命隊伍之外,我哭著找接兵部隊首長,講重在本人表現的道理。我的眼淚、我的血書打動了首長,同意接收我入伍,但明確出得同父親在政治上劃清界限。我不懂得怎樣才能劃清界限,我表示聽黨的話,我得到了入伍通知書。臨出發我才回到離學校三十里路的家,說了我當兵要走的事,其中那曲折的經過我隻字沒提,爸爸你當然就無從知道。當時媽媽已患了精神病,對我離家當兵漠不關心,你只是肺病手術在家休息,精神還是好好的。對於我去參軍,你如同我去長征一樣,沒有表示驚訝,沒有表示責怪,也沒表示讚揚,只囑咐一句話「當兵也別忘帶幾本書去;抽空學習,回來也許還有機會考」。你的話是語重心長的,我知道是為我好,而且以前你從沒這樣有感情地對我說過話。越是如此,我心裡越矛盾重重。五味翻滾,一句同你劃清界限的話也說不出口。我鼓了半天勇氣想跟你說句嚴肅的話,可出口又變得富有父〒之情,我說,「爸,我不能幫家裡幹活了,好在少了一個吃閒令及的。我當兵一走,咱家就是軍屬了,你是國家幹部,有什麼問題千萬別隱瞞。」你說你的那點問題已向黨多次交待過了,什麼組織也沒參加。我管不了許多,耳邊響著首長劃清界限的話隻身離家去縣城集合。在全縣的歡送大會上,我代表全體新兵講話,咱們家裡沒一個人聽得見,也沒一個親人像別家那樣哭哭啼啼難捨難分去送我。汽車拉著我們上路了,歡送的人如河如海,有的哭著喊別想家,有的跑著追車扔東西,牽腸掛肚,催人下淚。相比之下我心裡湧起一股濃烈的苦味。我多麼盼望能看見人群里出現媽媽、或是弟弟妹妹的面影啊,即使不是面帶淚水跑著追車,哪怕笑著也能安慰我的感情平衡些。我努力高興些使勁朝同學和老師們搖手,使勁搖,誰知道我是想通過用力搖手把濃重的酸苦甩掉哇。汽車緩緩駛出古老的城門了,城樓飛檐上風鈴輕輕拋下一串低回留戀的道別聲,送行的人們被城牆劃開了界限。這時城門外路邊忽然有人喊我的小名,我一看是你,爸爸,你獨自一人站在城門外的雪地里,隨著喊聲你向我揮動胳膊,一團東西朝我飛來/「拿一著!」東西落到別人手裡,傳給我看清是一雙毛襪子一雙毛手套還裹著十元錢時,我再回頭向風雪瀰漫的城門看你時,眼中薄薄的淚水和風雪已使我看不清了,我忽然站起來哽咽著嗓子朝城門喊了一聲爸爸——我就這樣告別了你。到部隊一直沒給你寫信,信都是寫給媽媽弟弟妹妹們的。我不是因為你從沒給我寫過信。而是我記著首長「要劃清界限」的話。一年後家裡來信說你瘋了,我也沒能回去看您。爸爸,那幾年人們真是統統瘋了,人人都在狂熱地幹著瘋事傻事。為了忘掉家中的事,我拚命工作,訓練、勞動之餘讀書、寫稿,搞各種活動常常深夜不睡,累得連夢都沒精力做,有天你忽然來部隊看我。弟弟妹妹們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遠在他鄉見到親人應該是怎樣的歡喜呀,可我不知該怎樣對待你。指導員和藹的話至今讓我感動得不能忘掉。「劃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親有病,老遠來看你,你陪他玩兩天吧!」指導員的話暖得我眼濕了,我陪你在營房周圍的山上轉了不到天就讓你走。沒什麼可玩的不說,首長的話在耳邊響著,陪你玩長了怎麼能算劃清界限呢。爸爸,讓你走的話我說不出口,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發作起來怎麼辦。我說我要外出執行任務,並讓班配合我去說。你信了,答應當天晚上走。我又假裝在你走之前離開連隊,我背著挎包走出營房,茫無目的往前走,只是騙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給我二十元錢,叫我買東西吃,還一直站在營房外邊的山腳下看我沿著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陽血紅血紅正要落下去,我腳下的田埂路是那麼難走。我不時掉進水裡。水裡有二寸長的魚兒游來游去,我也不敢細看那魚兒。稻田裡的魚游得多不自由。夕陽已有半邊落下地平線,我想爸爸該回營房了,因為你要乘晚飯後的火車走。我把臉從夕陽那邊扭過來一看,爸爸你咋還站在那兒不走哇,雙手抄在一起,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紫紅的望兒石立在營房門口,二表哥也還在你身旁站著。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淚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淚水奔涌而出。我喊了一聲爸爸,可嗓子脹疼得只傳出一點點聲音,爸爸你不可能聽見。一股不可扼制的衝動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車。剛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裡,魚兒在我身邊亂蹦,我幾乎全身濕透,臉上也是泥水,等我從泥水裡爬出來,一陣陣冷顫把我剛才還不可扼制的衝動抖掉了。我冷靜下來。把爸爸刺激犯病怎麼辦?爸爸不走怎麼辦?我又慢慢轉回身,沿著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盡了的夕陽走,身上的泥水嘀嘀噠噠和我的眼淚一塊兒掉……爸爸,你只來部隊看過我一次,那一次便成了我們父子關係的里程碑立在分水嶺上的里程碑。那以前我恨你,似乎同你毫無感情。我長大了,成了公民,當了軍人,你對我有感情。我們卻又開始劃清界限,那時我真盼望你能像從前那樣無情,我能像從前那樣恨你,那我們的劃清界限也就不會使我心裡有說不出的矛盾和痛苦了。
以後我們的感情真就沿著這個趨勢急速向前發展,爸爸,因為家裡沒人理解你也就沒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頻繁發作,屢屢入瘋人院,一次比一次重的藥物摧殘,你神志每況愈下不可挽救,家裡誰也管不了你,誰都怕你,鎮上的人都怕你。從那以後最使我心驚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裡來信或電報。你病一發作得誰也管不了啦,就拍電報叫我回去送你入瘋人院。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還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還沒進家門就在小鎮的街上遇見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只綠鐵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著斧頭砸砍的傷痕,顯然你是在郵局門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這信箱怎麼惹著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憤怒的眼裡閃出酒精燈似的藍火苗警惕著問我:「你回來幹啥?誰讓你回來的?」我說:「爸,我休探親假,回來看你!」「放屁!看你媽了個三角褲衩吧。搞陰謀詭計騙我,我是火眼金睛孫悟空他祖宗,你那兩根黑腸子爬著幾根蛔蟲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你眼睛瞅著我說,你把我給至高無上英明無比光芒萬丈的黨中央的信送哪兒去了?你敢放半個謊屁不是你爹的生殖器甩出來的,雜種!」你眼裡的凶光和手中的斧子逼著我,稍有不慎,怕你真會朝我掄起斧子的。我心裡響起一聲悲嘆,爸爸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軍人通行證來對付瘋子的話跟你說:「爸,這上邊不是寫著探親嘛,你看這軍印!」你接過通行證左看右看,忽然又問:「探親為啥帶槍,帶子彈?你個雜種,快給我交出來!」你指著通行證上「攜帶手槍枝,子彈乂發」中的兩條一似的斜線。我解釋你指的那兩個一字是代表「無」的兩條斜線,若是「一」應該大寫成「壹」。你又搜了我的衣兜,確信沒有槍才說:「走吧,家去吧,幫我查查派性分子怎麼斷絕我和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志的聯繫!」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進門你就撬開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脫身問弟弟才知道,這個犯病總罵派性分子搞陰謀,一封接封給毛主席寫信上告,郵局知是瘋人的信便退給家裡,你不知道,日夜盼著毛主席回信,接不著回信,你認為是郵票貼得少,第二次就貼兩張,第三次貼三張,等到第三十封信時,三十張郵票把信封貼得無處再貼了,你才懷疑可能是郵局的問題。你想大概這郵箱是廢了不開的,也許三十封信還都在郵箱裡沒動,你便搞來郵箱。查看過後又勃然大怒,罵我:「你要不是雜種痛快給我去查辦郵電局去,他個派性分子陰謀小爪牙如不從實招來,老子親自去取他的首級,然後無線電報告黨中央,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同志曾授予我對派性陰謀分子先斬後奏的權利,老子有上方寶劍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雜種?快說,是不是!」聽我說了不是,你不容再分說命令我一分鐘內出發,否則斬首。我不敢跟你兒戲,提了你砸壞的郵箱往郵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著怎樣才能把你騙去住院的計策,急得像家裡有大火在燒房子。一進郵局的門忽然一個靈感知入我的腦子,我找到郵局領導,詳細說了你的情況和我的想法。郵局誰都了解你,他們積極配合了我。我找了一張白紙,又找了一個大點的牛皮紙信封。用毛筆摹仿毛主席的字體以毛主席的名義給你寫了一封回信:「XXX(父親名)同志:因外出私訪月余,回京方見你三十餘信,甚為感動,遲復為歉。你信所言的情況至關重要,務請從速來京面談。致革命敬禮毛澤東X月X日」那幾年毛主席筆體極為流行,我成天沒事就摹仿毛主席的草書。關鑹的字,尤其「毛澤東」三字仿得像極了,封好後又在前後各打一個郵戳,該是北京郵局那個戳弄模糊了。我拿了偽造信,心懷野鹿樣往家走真怕一見你那冒藍火苗似的毒眼睛識破我的陰謀。快進家門時我跑將起來佯裝氣喘吁吁一臉驚喜之色,見面不容你分說我便慌忙報喜:「爸爸,黨中央給你來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日夜想著毛主席的回信鬼迷心竅了,見狀毫沒懷疑便信以為真。拆信前朝著-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又念念有詞一番:「至高無上的絕對英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偉大公民XXX(你自己名字)先生向貴中央致以崇高敬禮,禮畢,隆重接旨開始!」又在臉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開信封小心霧翼抖開信紙。爸爸,我真難以形容你看見信的表情,既像古時趕考中了狀元的讀書人接到喜報、又像夢中做了皇上的阿0,還有點像裝瘋賣傻的小丑。你面對屋裡的毛主席像敬了三個舉手禮,鞠了三次躬又磕了三回頭,跪在地上捧信一字一頓誦讀一遍。然後,你起身把信讓我看了一遍,要回裝進貼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軍人,不用我多吩咐,該懂得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的道理,隨我星夜出發。」這是我沒料到的突然情況。入院手續,錢糧衣物和看送人等都沒找好,真要連夜岀發一切全措手不及。我便進一步哄騙你說:「今天已經沒有車了,無法出發。就是進京去見毛主席,你衣衫襤褸是對毛主席的不敬。該理理頭髮,洗洗澡、換上乾淨衣服,還需起些糧票帶上等等!」你認為我的話極有道理,便一件件認真辦起來。一辦這些具體小事,你又像平時沒犯病的你了,小心謹慎,扎紮實實,錢糧該帶多少算得精精細細。自己刮的鬍子,讓我給你理的發,換上我以前郵給弟弟的軍裝。這樣一打扮,爸爸你那一身蒼老和瘋人氣沒了,年輕得側面看去像我們連的二排長,既高興又嚴肅,跟常人一樣。跟我說話從來沒有那樣和藹過,所有的警戒全放棄了,說大政方針定了一切由我具體安排。爸爸,你對我的欺騙給以那種真誠的信任實在讓我心裡難過,我真不理解騙子們騙了可憐的好人時怎麼會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我不得不贖罪似的把探家帶回的水果一個勁給你吃,好像你吃一個水果就是吃去我的一分不安。你只吃了兩個,其餘全分給弟弟妹妹們,媽媽也分到了,這在你的犯病史上是沒有的。一紙假信竟勝似所有靈丹妙藥。爸爸,我計算好了車次,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咱倆先乘汽車出發,弟弟和你學校的陪送老師乘後邊的汽車,這你全然不知道。我們在火車站等車時你忽然發現他們,他們像捉迷藏樣想躲,我看要露馬腳,忙-上前和他們打招呼,演戲一樣說著騙你的謊話:「你們去哪兒,咋沒跟我們同車走哇?」弟弟隨機應變答得也一樣成功:「我們單位忽然接到瀋陽長途電話,同齒輪廠的訂貨出來了,廠長派我去發『貨!」我又問爸爸學校的老師,他說到瀋陽一所有名的中學學習教育革命經驗。爸爸一點兒沒懷疑,還給他們煙抽,很高興說:「正好咱們是個伴兒,湊手打撲克1吧!」你掏錢在火車站售貨亭買了盒撲克,在車站就要打。我穿軍裝在車站不好玩撲克,你不答應,我怕壞了大事只好同你玩。我不時出錯牌,因為我在琢磨買車票和買完車票以後的謊話怎麼說5主要是怎樣才能使你同意在我的部隊駐地瀋陽下車而不是去北京。瀋陽的精神病院我有辦法聯繫住上,其他的實在難。精神病人竟多得提前幾個月預約而住不上院,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如此,那幾年中國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國家了,聽弟弟說以前爸爸住過的一所精神病院,旁邊一個糧庫失火,全體精神病人奮不顧身爭先恐後沒用消防隊來人就把大火撲滅了,不少病人燒傷了,若論表現起碼有幾個該記二等功的,可他們是瘋子,沒有正常理智沒有被記功的資格,他們的事跡只是被當為笑談傳傳了事。精神病人們啊。我忽然想出了計策,假託上廁所時溜進售票室,同售票員講明情況請她配合。爸爸,買票時我故意讓你聽見要買的是北京票。售票員也故意讓你聽見大聲說:「進北京要省以上機關介紹信!」我裝模作樣拿出通行證,售票員看後扔出來說:「上面只寫瀋陽就只能買到瀋陽!」你都聽見了,因此我跟你說必須先到瀋陽下車換了通行證才能進京時你欣然同意了,並且補充理由說:「那可不,北京當然不是什麼人都隨便進的!」所以一路順利,在火車上誰也沒看出你是精神病人。我產生了幻想,覺得精神病沒什麼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順利嗎?下了火車,是你主動打招呼讓弟弟和你單位的老師『到我家去一塊吃飯的,這就更順利了。你安安穩穩過了一夜,夜裡我就要好了車,第二天順順噹噹吃了早飯我又騙你說通行證已經換好,車送我們到火車站去。我又說叫弟弟他們一塊到車站送送,你非常高興,以為晚上就可以到北京了。可是車卻朝精神病院開去。你輕輕鬆鬆愉愉快快我們卻緊張得心要跳出來了,我們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發現車開進瘋人院突然大怒要逃跑時我們便一齊撲上去,我抓你的胳膊,弟弟抱你的腿,老師按你的頭,那時不管你怎樣掙扎也無濟於事了。車開到精神病院門口時你眼裡忽然藍光一閃時我們仨突然將你抓住,你臉像繃緊的鼓皮,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是絕望地鄙視地哀哀地叨叨幾聲:「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口難道還懂得世界上有羞恥二字嗎?欺騙光芒萬丈的紅太陽偉大袖毛澤東主席同志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你用全身力氣罵了十幾聲罪該萬死,肺肯定氣炸了,車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動,你氣得嚇人的眼珠幾乎要飛離眼窩了,瞪著我說:「你倒吱聲啊,你是你爹揍的嗎?你還有什麼臉吱聲,算了吧,醜死了……」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吱聲。我心如燒熱的鐵石,滾燙而堅硬。我不害怕也不發愁,因為在精神病院就如監獄一樣,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罵和瘋狂在那裡都習以為常。我從容地為你辦理著入院手續,一切都停當了,最後檢查有無傳染病時透視出你正患肺結核。傳染病患者精神病院是不能收的,醫院非叫把結核病治療到無傳染的程度再來住院。這至少要在我的家裡鬧半個月。這真如晴天又一聲霹震。我跟醫院好說歹說,千求萬拜,總算答應至少要注射一星期青鏈黴素後再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