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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21:42
作者: 劉兆林
爸爸,儘管無情的歲月使你我都變得對死亡無所謂了,媽媽-的死還是把我悲痛得折去了好幾年壽命。媽媽是因為先於你患瘋病的所以才先於你與世長辭嗎?她比你早故十年,只有四十九歲。對於媽媽的死,我也不知該去怨誰。中國人實在是太多了,因而質量就實在太低,就人命如蟻般死得隨便。在我童年媽媽還沒瘋時就為媽媽的病忍辱向我鄙視的人低過頭。記不清媽媽那次是什麼病了,反正是實在挺不住了(咱們家的人怎麼都這樣啊,各自的心事都裝在心裡,不到萬不得已時是不說的),那時她還沒精神失常」她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叫著我的小名:「好孩子,你給媽跑一趟,到南街張大夫家請他來給我打一針,叫他張四叔,別啥也不叫!」;我從沒叫過他張四叔,我不想叫,我鄙視他,因為什麼鄙視我記不住了。媽媽病那樣,我不能不聽媽媽的話,我硬著頭皮去了。我沒叫他四叔只叫張大夫9張大夫正在吃飯,還喝著酒,聽了我的話也沒怎麼抬頭說:「今天忙,過兩天再說吧!」我心裡非常疼痛,媽媽在家喘哪,張大夫他忙什麼?忙喝酒嗎?我又帶著哀聲說:「張四叔,我媽病得起不來炕了!」「回去吧,知道啦!」我回去了,等到吃過晚飯張大夫也沒來。爸爸,你吃過我做的晚飯又到學校去了。你怎麼也沒問二問我媽媽的病,我媽媽怎麼不讓你去請張大夫哇,大人的面子4比小孩兒大吧。媽媽知道光這樣說一聲大夫是不會來了,她叫我把屋外箱子裡凍著的一個豬肘子送去。我不干,我實在幹不了送禮求人尤其是我鄙視的人這種事。媽媽幾乎哀求我說;:「好孩子聽話,你跟張四叔說我下不了炕,你爸又不在家,去!」媽媽那樣子實在叫我難過,我忍著莫大屈辱抱上那肘子又去張大夫家。那對於我真比什麼事都為難。我硬著頭皮,咬著牙,含著淚,把肘子放張大夫家只說了句「我媽媽叫送的」就走了,像偷了東西似地羞辱地逃走的,一出他家的門我就哭了,我在心裡發誓,不管將來幹什麼工作,有病人求到我我一定盡力而為。張大夫還算有人心,他來了,給我媽媽打了針。可是我不明白,那肘子他能吃得下嗎?過了幾天,爸爸,咱家來個客人,是你領來的客人,你要烀那肘子和客人喝酒,知道送給了大夫,臉就變了顏色,罵媽媽道:「老娘們發賤!」媽媽沒敢辨白,掉下一滴淚來。我說:「爸,是我送的!」這一說,媽竟哭了。爸爸,你領著客人到飯館吃去了,大概又是賒的帳。爸爸,不知你在飯館吃的什麼肉喝的什麼酒。我給媽媽煮的小米粥,想煮個雞蛋也沒有,只放了幾把飯豆。粥煮得爛爛的,又切了一碟白菜心,『為了讓媽媽吃得香點,我炸醬時比平時多放了些油。我把飯菜端給媽媽時說:「媽,我長大了掙錢都給你買雞蛋吃,不給爸爸!『』媽媽的眼淚噗噗掉進小米粥里,把金黃的粥面砸出一個個小坑,說:「好孩子,媽不想吃雞蛋,小米粥好喝。你長大了,說個好媳婦,不能光對媽好,對媳婦也得好,記住了嗎?」為了讓媽媽高興,我說:「我一定掙好多錢,說個好媳婦伺候你,你想吃啥就讓她給你做啥,你們一塊吃!」爸爸呀,我對媽媽的誓言沒能實現真是終生遺憾。等我結了婚剛想接媽媽來享享福時她竟與世長辭了。現在我們有了許多錢她卻一分也不能用了。爸爸,你知道嗎,因為你對媽媽無情才使得你在我心中沒有一點位置,你傷透了媽媽的心,所以到現在我還恨你。我的心頭刻下了多少道媽媽在您面前或是背後流淚的不可磨滅的傷痕啊。記得有一回過年吃餃子好像是你從餃子裡吃出個瓜籽皮(或是別的什麼),便勃然大怒,一股氣把桌子掀翻,鉸子淌了一地,把媽媽和我們都嚇哭了,我和弟弟妹妹去揀,你不讓,還大罵我們。爸爸呀,如果你能再生一次,千萬好好想想吧,你該認認真真為妻子和兒女們寫一本《懺悔錄》。爸爸,媽媽去世時也是冬天。給我拍電報時不知你是否知道,電文是「母病危速歸」,那是怕我受不住打才說病危的,爸爸,電文要是你擬的我該感謝你,你念那麼多書,識那麼多字,怎麼從不給我寫封信呢,如果親手拍了那封電報我也不枉有一回識字的爸爸。那時我已經提了干有了工資,我要實踐童年時向媽媽許下的諾言,那是北方冰天雪地的冬天,我卻花高價買了金黃的香蕉,鮮紅的蘋果,水靈靈的鴨梨還有一些我認為貴重其實在高貴大院的垃圾箱裡常可揀到的藥品,滿滿裝了一大提兜,往家趕得急如星火、分秒必爭,以為早到家一刻媽媽便可早一刻恢復健康。我下了火車又下了汽車,扛著重重的提包走在通往家園的小路上遇見了鄰居的王嬸。王嬸遠遠就送給我一聲憐憫的嘆息:「哎,嘖嘖,你要早回來一天就能看見你媽了,昨兒個出的!」爸爸、媽媽這兩盞瘋狂燃燒卻不添油也不給家庭帶來光明只增加陰影的燈先熄滅了一盞。母親這盞燈雖不帶來光明,但還給過我們許多溫暖啊,哪怕病中的一聲嘆息和憐愛的話語也都是溫暖啊。又僅是一個重感冒就把母親四十九歲的生命之燈吹熄了。爸爸,你正犯著瘋病,-狂躁型的精神分裂症一發作起來真兇殘怕人。你手揮菜刀大罵為母親送葬的親友們在鬧派性……你看見穿軍裝的我也從部隊趕回來,先是問回來幹啥,接著便把罵鋒轉向我,罵我指使參與派性的鄉親向媽媽下了毒手-爸爸,你罵完我又罵媽媽,罵她在家庭內部搞分裂,罵她賤骨頭,罵她活該,罵得天花亂墜。爸爸你那天花亂墜的罵聲,使我怎麼也聯想不出竟能出自一個曾是教師曾是校長的人之口。你越罵越凶,我二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被你看出不良用心而罵出花兒來,最後你竟用刀逼著我老老實實地寫交待材料。媽媽都被埋進土裡了,我苒也見不到媽媽了;我們悲痛難忍,你卻在像野獸一樣發瘋。你那刻毒的嘴,討厭的眼睛、張牙舞爪可恨的形象,你無情,你私,是你折磨死了媽媽,小瑞弟弟和大芬妹妹的死都有你的直接原因,你是個魔鬼,你是凶妖,我恨不能一把掐死你為媽媽、小瑞和大芬報仇。那一刻我氣恨得也幾近精神分裂的邊緣,我控制著沒有去掐你,但我怎麼也克制不住飛起一腳踢飛了你手中菜刀,又暴怒地一推,像推一個殘暴的法西斯分子,將你推翻在地,雙手按住你的雙手、雙膝抵住你的雙腿。你越掙扎我按得越兇狠。我召來了弟弟,讓他解開你的褲帶絲毫也沒有消毒就在你屁股上注射了―支強鎮靜劑。我看那針管就如一柄刻毒的刺刀扎進你的肉里,當時,扎死你我都不會悲痛。藥液像百萬神兵魔勇攻占了你的全身,把你每個細胞都捉住了,毒打了,打得一個個昏死過去,你整個人便昏死一般大睡,睡了六七天,神志清醒了,理智恢復了正常,你又如一個文明的教師那樣說對不起我,見到被你罵過的親友也賠禮道歉。越是這樣,我越心酸,爸爸呀,這個世界誰也無法理解你了,你的痛苦大概要比我深重百倍。
我去給媽媽上墳。咱們家族的墳媽媽是第一個埋在這遠遠的少陵山腰上的。那年已禁止土葬,非要土葬得葬在既不能種糧也沒栽樹的遠山坡上。那年的雪也很大,怎麼在我的記憶里,一件件不幸的事大多以雪為背景呢。冰冷的雪,無情的雪,美麗潔白但如孝布一樣的雪啊,你把我的母親我最親的親人又給裹進了墳墓。我五位親人的墳不在一條直線上,不在一個平面上,也不在一點上。一座山腰,一座山腳,一座山溝,兩座在平平的西瓜地邊上。上帝有眼的話在天上俯瞰一下,正月十五送過燈的五座墳在你眼裡一定就像我仰望見的你們天上的北斗星。是的,那點連成線形狀就如一把勺子,絕對像北斗星。好好的墳就是勺子邊沿那顆星。我老遠老遠就看見了那顆星,那顆漫野皆白中醒目耀眼的一顆黑星。新落的大雪把前幾天送葬者踏出的路覆蓋了,被新雪覆蓋了路的野地里又有一行腳印,那腳印蜿蜒起伏伸向媽媽,不知是誰踏出的。我就沿著那腳印走到媽媽的墳前。爸爸,你不知道那一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讓我的心苦澀而熱烈地顫動了多久啊:墳前的雪上放著我帶給媽媽又轉送給你的水果和藥,香蕉是金黃色的,蘋果是淡綠色的,每個梨則讓早霞染似的金紅色3藥瓶是寶葡蘆形,就是我拿回來那瓶。旁邊一堆紙灰。是誰來了?我看見紙灰旁邊有幾支菸頭,再著那腳印,明白了,胃是你。爸爸,你給我媽上墳來了。爸爸,你為什麼要那樣孤僻,那樣內向,那樣封閉,一顆小小的心對外封閉著裝滿了憂鬱、痛苦和孤獨,這些有毒的東西裝得太多了一點也不往外交流釋放,能不鼓脹得破裂嗎?一個人封閉就是愚鋪,一個家庭封閉就是死性,一坑水封閉就是腐臭,一個國家封閉就是落後。不論你的孤僻和封閉是清高還是不俗,反正是坑了自己害了親人。你不好把你的心事跟我們、你的兒女說說嗎?如果認為我們聽不懂,那你一個朋友也沒有嗎?一個人若是連個朋友都沒有那還有什麼意思那還算人嗎?人是各種關係的總和。你把什麼關係都堵塞了把自己封閉成絕對的孤獨的人那不是極端自私嗎,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當家長的我們家便理所當然地成了缺少愛而盛產不幸的作坊。每次親人慘死後你在墳前的動人之舉不過是出自求得心理解脫的自私目的而已吧!
爸爸,我就是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為你送葬的。你在家鄉的鎮上以瘋和瘋前的教師身份而著名。雖然你給家庭親友和四鄰造成許多不幸,給你送葬卻來了幾百人,送葬禮的人名就記了一大本子,葬禮錢竟近有五千元。是出於對你的追念緬懷嗎?你的兒女們都長大成人了,在親友們認為不錯的崗位上:!:作。兒女們誰都不像你沒有朋友。弟弟妹妹的同志和朋友們見到我都要訴說一通你的仁義,說你雖然是瘋子也比有些正常人講道德,從不偷著或是公開拿別人的東西。到街上買東西不管是小攤上的還是商店裡的你分文不少付錢,哪個:人識的人出於友好不收或少收你的錢,你絲毫不讓常常是把多餘的錢扔下就走。還說你尊重婦女不管病犯得多麼嚴重從未無端辱罵過女人也從不欺負小孩,-還常常把自己的東西給一些小孩吃。你除了不太講衛生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和對親人太嚴酷之外,在鄉親們嘴裡你簡直成了做人的典型。咱們家西邊老李頭是個光棍漢是個酒鬼是個無賴,常常喝起酒來就發瘋打人就調戲婦女就影響社會治安,人人怕他就連公安派出所都有點怵他,惟你不怕他敢罵他敢打他。有一次他發酒瘋攔道時你把他打得滿街直跑。那些和你同代的叔伯們又免不了當我的面誇你毛筆字寫得如何好,課講得如何明白,穿著如何樸素,艱苦奮鬥精神如何如何強等等——雖然我是在外邊大城市的大機關里工作、鄉親們眼裡的一個不小的「官」,可一切儀式都由鄉親們安排好了1,不管我同不同意,他們說多大的官兒也要入鄉隨俗。我就一概不管,我已十年沒回家鄉什麼也管不了啦,我盼快點送葬完畢好倒出時間來安撫一下受爸爸之苦多年的弟弟妹妹們。
出殯開始了,爸爸,在咱們這個小鎮上為你舉行的儀式夠隆重的了。起棺前那一系列生動有趣體現著生者美好願望但實際一點用也沒有的細節我不想細說了也說不明白。二弟弟腰扎白孝帶,頭戴大白孝帽,跪在門口將一隻瓦盆摔碎,然後打起靈幡引導著眾人把你的棺材抬出咱家的院子。戴孝帽、摔喪盆、打靈幡的事本該長子我做的,一來我不願做,二來我穿著軍服鄉親們認為我是大官兒,三來政府又禁止土葬,大家便讓我二弟樹生代替我了。樹生也是黨員。可鄉親們不管黨員不黨員,說樹生脫胎出生時頭上就戴頂白帽,我知道這是真的,說那白帽是不吉祥的孝帽會妨老人,當時就把白帽剝下掛在樹上,算作樹生的,後來院中的樹相繼死了,爸爸媽媽還是沒逃脫早死。有這麼多理由在,樹生惲沒法說一句怨言就扛起靈幡。有兩個人攙扶著他,他的前面三十來個晚輩抬著十多個花圈,他們後面是一輛拉棺材的馬車,幾輛拉送葬人的卡車,還有一輛小吉普車。天太冷又到遠山送葬,在我們的制止下才免去了哭天嚎地的婦女「方隊」。爸爸,我就站在拉你棺材的馬車上,我穿著便服沒像別人那樣扎孝帶只戴了條黑紗。那天風無端了起來,忽然又飄起非常大非常大的雪,雪片很大像漫天紙錢飛舞。我扶著你的棺材置身於浩浩雪浴中。幾個鄉親非拽我坐進小車不可,心中沒說的理由一定還是我是「官兒」該坐小車。如果我坐進小車更會心裡不好受的。自己的父親死了,憑什麼要別人代我受罪而自己坐進小車裡。鄉親們的心裡,官兒的位置比神比鬼都重要的。爸爸,我還是扶著棺木和鄉親們浴在雪中體會著人的滋味,那感覺此生不會再重有了。我聽見鄉親們誇讚我是孝子的嘖嘖聲,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透過漫天飛舞的紙錢似的雪片,我直接看見和想著的是我的親骨肉弟弟樹生。爸爸,樹生真是夠苦了,生下來就成了咱家院裡那棵榆樹的兒子。不久榆樹死了,你和媽媽都成了瘋子,他便從七八歲起過上比沒有父母還缺少歡樂的生活。我不知他是怎樣熬到十八歲的。那年聽說他要參軍離家,我特意從部隊趕回來送他,趕上他還沒換軍裝,一見他面我就心酸酸地流淚了。他那麼瘦一臉營養不良的神色,棉帽破得都沒有毛兒了,棉褲不但薄而且補了好幾塊他自己補的補丁,棉襖稍好些,一問竟是二舅家小友子借他穿的。可是我可憐的二弟樹生沒說一個苦字,他不知道什麼叫甘才不覺得什麼叫苦哇,他高興得像即將去天堂享福一樣。那時我在部隊已生活了十來年我知道部隊不是享福的地方,因而見樹生越樂我心越酸,暗暗咽進肚裡的淚水越苦澀。我盡著我最大的努力給樹生買了些糖果帶上,爸爸,這事應該由你來做的呀。樹生根本沒想到你該做這事兒,他還覺得活十八歲了自己還沒掙錢給爹媽買點什麼是無能是不孝呢。他把我給他買的糖果都悄悄留給了你和媽媽,那都是他走後家裡人才知道的。咱家人都是這樣不願把任何事張揚,只讓想要知道的人在心裡知道就行了,再讓別人知道幹什麼呢?樹生當兵四年你沒去看過他,不知他那一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是怎樣度過來的。那時我還不知惦念他感情上的疾苦,我只覺得他是個孩子比在家時不用愁吃飯穿衣就行了。他很能苦幹又忠實可靠竟在服役期間入了黨,同時也患下了胃病和動不動就犯的咳嗽,這他在信中從未說是復員時路過瀋陽看我我才知道的。他長成大人了但更加瘦,而且臉上長得像媽媽那樣的雀斑也分外明顯。我開始擔心他回家是否能找個稱心的妻子,這擔心是因為你還在並且瘋得越來越重。因為你,我必須對弟弟兼盡著父親的責任。實際我工作在外是無法兼盡父親的責任甚至連哥哥的責任也沒盡到。是他自己找的對象自己成的家,舉行婚禮時你在精神病院,我也沒能趕回去只寄了不多一點錢。如今他已成了爸爸也是個不怎麼健康的爸爸。風實在是太無情了,搖著樹生弟弟扛的靈幡,刮割著樹生弟弟的手和臉。大自然也太殘酷了,怎麼在地上設置了那些道溝因而人就得造那些道橋,每過一道溝橋樹生弟弟就得轉過身來跪下朝你的棺車磕頭。我不知磕那頭有什麼意義,反正那是該我做的活兒卻推給樹生弟弟了。靈幡飄搖,雪片飛舞,長風看押著送葬的隊伍。我不敢回頭後看,那寒風中的無數目光一定在瞅著我和樹生弟弟,我仿佛不是為你在送靈而是為你站在馬車拉著的審判台上受審。我覺得送靈的路太漫長了,不該讓樹生弟弟槓靈幡走這麼漫長而寒冷的送葬之路1那坎坷的雪路連馬和汽車司機也跟著活受了罪。爸爸,你為什麼不在去年夏天死啊,那樣,送葬的幾百人就免了這多艱苦,弟弟襪妹們的幾家人也就能過上一個安樂的新年啦。
因為要把你和媽媽合葬在一起,你的墓穴便挖在了接近山頭的山腰上媽媽的墳穴邊。墳穴在高處,汽車上不去。人們跳下車來,推擁著、牽引著、呼喊著那馬車,馭手嗷嗷地揮著長鞭,駟馬歡躥,眾人急跑,雪滑坡大,馬頭前蹄旋又躥起,人跌倒了馬上又爬起來,往山上的墓穴奔,活像一個加強連用拐子馬在強攻幾近山頭的碉堡。真是艱難而危險極了。墳穴在陡坡上馬車也接近不得,鄉親們便用繩索木槓將你的棺材連抬帶拖弄到了穴沿上。抬的人們已經腿肚亂顫了,有個嫩點的小伙子竟然直叫「不了,不行了」,主持的人仍鎮靜地指揮大家堅持一會兒,叫過打靈幡的樹生弟弟在墳穴上口跪下磕頭。爸爸,樹生是背朝山頭跪在斜坡上的。臉朝下坡磕頭時差一點沒栽進穴坑裡。然後你的棺材才艱難地落進穴坑。媽媽的墳被挖掉了一半,露出條條朽爛的木片正好和你的大花棺材挨在一起了。主持人又做了些象徵你和媽媽團聚以後吉祥的民俗,說了些我也沒聽清的這類話,然後開始填土。第一鍬土是由我先填的,爸爸,就像某項重大工程破土動工時奠基的第一鍬土由最髙領導人先填一樣。我端那銑土一扔下去,無數把鐵銑便飛動起來,二三十人刨了一天才刨出的土轉眼飛向你,飛向媽媽,旋即疊起一座高大的新墳。勞累過後的人們帶著仿佛你和媽媽已經有了新屋,已經團聚,從此幸福美滿安居樂業似的心情離去了,我卻在爸爸媽媽合二而一的新墳前佇立良久。
爸爸,你和媽媽恩愛過,團聚過,幸福過嗎?無論怎樣努力搜尋記憶倉庫的每個角落,我也找不出一件這樣事兒來,相反,你們那些無休止的吵罵、憋氣,不是故意而是天生就無法一致的彆扭而導致雙雙精神分裂。爸爸,我幾乎沒有你在媽媽面前笑過的印象,如果算有一次的話,我記得那是我的姨來咱家找你補課。她好像是在六年級,不知那時候的學校怎麼回事,我記得姨六年級好像就有十六七歲。那時候咱們家鄉,六年書大概就是婦女中的最高文化水平了。我姨有六年文化水平並且我印象很俊。那次可能是星期天你休息,給我姨補完課咱家又包餃子。記得你、我媽、我姨都有笑容,並且都有笑聲、我當然高興得過年似的,一會扳姨的脖子一會摟媽媽的腰,所以連那天較子的餡兒我都記住了,韭菜餡兒的,窗台上還有一盆月季花。爸爸,我至今弄不明白你在媽媽面前為什麼總沒笑臉卻只有那次笑了。天長日久從媽媽嘴裡片片斷斷地知道了一些你的經歷。媽說你雖然念大書沒幹過地里活兒,但念書時也挺苦吃的穿的也很不像樣子。能在國高念書的絕大多數是地主富農和官紳們的子弟,爺爺奶奶是靠十二分的省吃儉用供了你念書的。日本人辦的學校,軍事化要求,可嚴酷了。冬天叫你們去野外大雪裡圍獵兔子,你沒有好鞋穿腳凍化了膿。不管怎麼苦,讀了書就開始與父母有隔膜,讀的越多隔膜越大越互相不好理解。也不知你在外邊有沒有心上人,也不問你喜歡什麼樣的人,爺爺奶奶在家給你包辦了媽媽這門親事。媽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媽媽,你很少回家來看看媽媽,媽媽在家等著你畢業好續婚。剛要畢業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學校一亂作一團沒人管理,你拿了兩箱子學校沒人管的書回家,匆匆把書埋在園中也沒和媽媽結婚就與一幫同學跑到當時的敵占區也就是「國統區」長春,你說當時的目的是繼續上學。待了一個月沒上成又回到家鄉,爺爺奶奶忙著硬把你的婚事辦了。婚後你脾氣變得壞了,我媽媽一個字不識,你和她沒話說,常常跑到賭場去耍錢。那一段時間你還沒參加工作,年輕輕有的是精力沒處用,有的是想法沒人說,賭場便成了你的發泄所。媽媽不敢去叫你讓奶奶去叫,你不敢違抗我奶奶的意志,離開了賭場卻把一厚沓錢撕得粉碎粉碎,以至媽媽和奶奶共同往起粘都沒法粘。你肯定是不喜歡媽媽,不然為啥總是沒有笑容總是脾氣暴躁哇。後來家鄉辦學校,你就從事起教育工作,先是在小學後來又到中學。學校的老師有男有女,有說有笑,媽媽多羨慕,媽媽多難過,怎麼在學校高高興興的一來家就沒好臉子,是因為自己不識字吧?媽媽就開始買看圖識字,媽媽就開始帶著我和妹妹去上夜校。媽媽有了兩個孩子,媽媽還有許多家務活兒,生活也不富裕,媽媽又得做家務以外的不少勞動如侍弄菜園,揀柴等等,所以媽媽就沒法堅持識字了,因而最終還是個睜眼瞎,還是沒法和你知道的一樣多,還是和你沒共同語言,還是沒法使你臉上有笑容。天長日久媽媽就開始恨你,嫌你,不關心你。你便更加臉色不好,更加暴躁,為一點小事就大發脾氣,你不願見她,她不想看你,盼你到學校去值宿,盼你外出開會,我們當然是感情用事站在媽媽一邊。我們和媽媽不能從你那兒得到愛,你也無法從家裡得到溫暖。你喝酒,你抽菸,你欠債,你穿破衣爛衫,你和媽媽就愈加無法和睦。你氣她,她氣你,氣是有毒的,天天在傷害著你們的五臟六腑和心靈,你們便日漸多病,日見蒼老,每個人都比實際年齡老上二十歲,三十多歲都銀絲縷縷啦。你們用一支支恨的刀、氣的箭在互相射殺,傷得好慘。你們慘傷後不能相互照顧,禍水便流向了兒女。我們在感情上都站在媽媽一邊,行動上又不能不把大部分精力和時間消耗在你身上。你經常犯病,一犯病我們就得像對付既敏銳得驚人又勇敢得驚人的敵人那樣同你鬥智、鬥勇。你智勇雙全,奈何不得你就得借用外界力量鎮壓你。媽媽坐家看斗,只是含糊不清地叨叨些什麼,臉上毫無喜怒之情。你們的婚姻生活惡劣到這種程度,怨你還是怨我媽,還是怨我爺爺奶奶,還是怨別的什麼我不得而知,只知你倆生前在一起是那麼不幸,是媽媽的早死才使你們得以分離和安寧,如今你死了又要給你們合墳,我恨不能就地將那合墳扒開分成兩座,你們互相射殺了一生難道還要關進一個死牢里再互相射殺下一輩子嗎?爸爸,你我都無能為力將這合墳分開了,既然分不開,你和媽媽就和好吧,你們能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幸福,等我們也到那個世界時就不至於以往的傷疤再隱隱作痛了。爸爸,但願你能這樣吧,過幾天我再為這合墳填土,填得嚴嚴實實的,一絲縫兒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