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祭 01

2024-10-04 10:21:38 作者: 劉兆林

  你終於死了嗎,父親?你那日夜消耗也經久不衰的生命之燈真的突然熄滅了嗎?我不敢相信這喜訊是真的。前天夜裡還夢見和你搏鬥,我和你廝滾在一起,在一個大江邊的懸崖上,你往下推我,我拼命掙扎,掙不脫我就死死拽住你。你不再推了,再推就將同歸於盡。可是我爬起來時竟將你撞下懸崖,你便如一塊瘦硬的山石帶著哨響落入江水。我喊叫著從夢中驚醒了,難道那一刻真就是你停止了呼吸的時間嗎?我不信。但一紙電報分明地寫著這喜訊:父亡速歸。

  父親,你確實是死了!是到山上揀柴滾下懸崖摔死的嗎?還是凍死在雪溝里,或是截車死於輪下,也許是觸電、掉井……據說家鄉已使用了自來水,沒有轆軲搖水那種能淹死人的井了。不管怎樣,你是死了。

  我知道,把你的死說成喜訊,人們在感情上都不會原諒我的,可這就是我的真實心理。沒有眼淚,沒有留戀,只有你五十九歲的一生百感交集地向我湧來。從你咽氣的時間看,遺體怕早已在火葬場的屯爐里化作一縷青煙升入家鄉浩浩的藍天啦。我努力想讓自己悲傷些,以為多看幾眼電文中的「亡」字便能催下淚水來,可平時動不動就暗自流淌的淚水哪兒去了呢!只有你遺體化成的青煙和你如煙的往事在我眼前飛繞。那些往事,那些刻在心上刻出了傷痕的往事啊,我怎麼會像法官審理卷宗似的審視著你那些往事!無情歲月何時默默將一個不道德的想法偷偷塞進我心室暗處的潛意識角落:父輩的死亡才會真正加快生活的進步;該死者的死是值得音樂家們譜成頌歌兒去縱情高唱的。

  爸爸啊(是你最先在家鄉那地久天長的小鎮上讓兒女叫你爸爸的,所以我從沒像別人那樣叫你爹或父親,還是用爸爸這稱呼和你做最後一次長談吧),完全是為了讓我、讓兄妹們忘記你,我才奔回遙遠的故鄉為你送葬的。你的孫子正在讀書,我把他從課堂領出來去擠火車。他也一點兒不哭,只是懂事地不在我面前說說笑笑了。火車上他見我和一個人說話時笑了一聲,便悄悄問:「爸,你說小時候家裡狗死了你都傷心地哭,爺爺死了咋還笑哇?」我的心被刺了一下,眼仍乾澀乾澀的。

  是的,爸爸,我十一歲那年咱家養的一隻小黃狗死了,我哭得抽抽咽咽,飯都吃不下,你生氣地罵我:「滾外邊哭去,再哭我揍你!」那是非常非常寒冷的冬天,咱家外屋廚房用草帘子包著的水缸幾乎凍實了心,如果像現在這樣生活過得寬裕,那快要凍實心了的水缸當做一個盆景觀賞是再好不過了,但那是盛著須臾不得離開的水的缸啊。貧寒二字做何解釋用不著查字典,看看咱家當時的水缸就知道了。即使在廚房小黃狗也凍得直抖,晚上我把它從廚房抱進裡屋,想讓它在坑上過夜,你給扔地下了。深夜,裡屋也凍人,得把頭縮進被窩裡才不致凍醒。小黃狗在地下凍得不停地哀叫,擾得全家睡不好覺。我還想把它抱上炕,怕你不讓。這時,爸爸,我聽見你下地了,抱起了小狗。小狗不叫了,爸爸,你不會知道,當時我是多麼高興,多麼感謝你,我認為你也如我想的要把它抱上炕。可你推開門把小狗兒扔到外屋廚房去了。門吱啞關了,狗的叫聲聽來是弱小了,但我做了半夜狗叫的夢。早晨起來,那小狗僵硬地躺在水缸旁,永遠地不叫了。我不由自主地哭了,哭得抽抽嗒嗒,你卻扒了狗皮做帽子,把狗肉煮了讓我吃,我哭得更厲害了,於是你怒視著我罵:「滾外邊哭去,再哭我揍你!」爸爸,你不知道孩子的心。無論我怎樣回憶,也想不起你和藹而疼愛地撫摸過我的頭,也想不起你像別的爸爸那樣和兒子嬉笑著做過一次遊戲。每見別的孩子攀著爸爸的脖子撒嬌或騎在爸爸肩上做乘馬遊戲時心裡都酸酸的,我就儘量給兒子些自由和歡樂,有次竟讓兒字把我當電動玩具狗騎著,他在背上樂得前仰後合時,我又默默濕了眼睛,那無聲的淚是因為自已給你做一回兒子卻沒得過父愛的委屈濃重得液化了。』火車上我問你的孫子、我的兒子還記不記得爺爺了,他說怎麼不記得,記得你臉色嚇人地管束他的樣子,記得你衣服總是髒髒的,也不願洗澡,記得你總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菸,好像煙里有世界上最美妙的營養。你屋中總是被你吐出的煙雲籠罩著,使人一進去就咳嗽不止。我跟你的孫子說,爺爺對你的好處怎麼一點不記得呢,爺爺給你買過好多次東西吃!你孫子說那東西他一點都不愛吃,你非讓吃,都吃吐了!爸爸啊,你那少有的愛施怎麼也主觀、嚴厲得讓人成為一種負擔。

  一個白天半個夜晚的奔波,我和你的孫子趕回故鄉的家,看見了裝著你的又高又厚又俗氣的大花棺材。啊,爸爸,原來你沒火化。家鄉不早就實行火化了嗎?一直守候著你的小森弟弟說你什麼遺囑也沒留,是鄉親們不叫火化的。鄉親們誰死了也不火化,據說頭兩年要求得緊;土葬完了的也都扒出來,可是火化後骨灰又都裝進棺材埋進土裡。鄉親們說幸好今年管得松,你才得以將身體完整地埋進土墳中。在我看來,那簡直是壓給你一座大山啊,我的忠厚善良而愚昧的鄉親們。爸爸,也不知你願意土葬還是火化,你是讀過書又教書的人,你該懂得科學。可是你沒有遺囑,不管你願意怎樣,反正已把你裝進了棺材。棺身那恐怖的花紋棺前那陰森的燈火就是你不幸一生的縮影嗎?不管生前幸與不幸,死都應該是美麗的結束,可你結束得這樣醜陋。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了,在掛著「文明鎮」牌子的咱們家鄉當過教師的你竟還被裝進棺材,將要壓在土裡。

  

  爸爸,我打開了棺蓋,和你的孫子一同最後看了看你的遺容。雖然你比我媽多活十一年,也只有五十九歲。那頭髮、那眼睛、那嘴、那臉竟比一百五十九歲還顯蒼老。那牙齒、那手指、那腿腳,枯黃乾瘦如一具風乾千年了的木乃伊,只有嘴唇裂紋里的一絲血痕證明你三天前會是活著的。這時我才深信不疑,上帝是沒有的,有的話也詛咒他怎麼會讓一個他那輩中千里挑一讀過書教過書的人活得這樣慘不忍睹。我這時才流出一陣悲憫的淚來。

  爸爸,我的淚滴在你臉上時,鄉親們把棺材蓋上了。蓋棺論定是中國的一句古語。爸爸啊,作為兒子,我該給你做個怎樣的論定家鄉年年如此的雪依然落著,一片一片,急急忙忙,像鳥飛,像蝶舞,棺蓋上掀掉的雪又落滿了,白白的厚厚的覆嚴了棺面,四周一片縞素。

  你沒有向我講過你的童年。是奶奶說的,一歲那年爺爺用籮筐把你從山東挑到黑龍江。擔子的一頭是你,另一頭是全部家當。你是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姑姑伯伯和奶奶跟著爺爺的挑筐走到漫野大雪的西集場落下腳,那兒有地種、有柴燒,幹活就有飯吃。春天打了草、脫了坯,借些木頭自己就蓋了房子。不知西集場是什麼時候有的,反正後來人們都說先有西集場後有巴彥縣。咱家祖輩都是農民,爺爺奶奶帶領姑姑伯伯們用血汗建立了家業就供出你一個念書人。縣城的國立高中畢業,那時在咱們家那兒你就是最有學問的了,因而11:你當教師、當校長。現在咱家鎮上從職工到鎮長凡當年念過書的都是你的學生,可誰的生活都沒有你不幸。

  大自然的規律應該是年輕人哭老年人,你卻親手埋葬過五歲的小兒子和二十四歲的大女兒,你哭得無聲無淚卻至今想起來還讓我驚心動魄。

  我五歲的弟弟你最小的兒子,二十六七年前的冬天就死了,死於現在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感冒。感冒會死人嗎?那時候你當家長的咱家就會。頭兩天我還抱著活蹦亂跳的小弟弟玩,玩著玩著就咳嗽不止,燒得臉如一顆滾燙的紅杏,第二天就憋得咳不出聲了,臉由紅變得青紫,你這才叫我用手推車推上弟弟去醫院看病。你沒給我拿錢。你手裡沒錢。你每月不到五十元的工資養著五個孩子和我們沒有工作卻多有疾病的媽媽。你還要抽菸,苦悶極了還要喝酒,咱家就很少有五角余錢的時候。你叫我先推去看了再說錢的事,說時嘴裡還抽著雖然不貴卻是盒裝的香菸捲兒,那時候咱家的鎮上抽香菸卷的人沒幾個,你每月的香菸錢就將近十元,拿餘下的不滿四十元煳七人之口,細糧和肉蛋甚至葷油是不可能有的。咱家的大米和面都換了別家的粗糧,連國家發的布票也跟別家換粗糧吃了。沒帶錢,我用手推車推著弟弟去醫院。醫院離家二里路,還沒進門小弟弟就不再呼吸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小弟弟的名字,他叫小瑞。小瑞沒了光澤的死滯了的烏灰色眼睛還睜著,雪花落在眼珠兒上他也不眨了,青紫的小臉兒承接著一片一片緩緩而落的瑞雪。我就搖他的小手呼喚:小瑞!小瑞!小瑞啊!小瑞不吱聲。我光流淚不敢哭出聲來,我怕人們聽見哭聲都圍過來看我們家的死人。淚水有幾滴掉在小瑞睜著的烏灰滯死的眼珠上。我用手給他合上眼皮又往家推他。我把落了一身雪沒了生命的小瑞弟弟抱到炕上,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見死人。我的小弟弟,我們家中最有生命力的幼小希望變成了死人。那天我感到天低了,地窄了,雪是熱的,火是冷的,電桿搖搖晃晃,嗡嗡作響的電線里流淌的是水。那時我還沒聽過哀樂,也沒聽說過哀樂這個詞兒,只覺得風在嗚嗚咽咽地嚎。家裡人都在默默流淚,沒一個出聲哭的,咱家的人都被生活壓抑得性格過於內向而畸形了,似乎覺得不能把那不幸的哭聲丟給人家當熱鬧聽。只有我的胸膛、肺腑和喉嚨一起控制不住地起伏作梗而露出抽抽噠噠的哽咽。媽媽淚水滿面,從沒擦過胭脂的帶有許多在我看來十分好看的雀斑的臉被淚水沖洗得乾淨而難看,這是我生來第一次見過的大人哭。在我當時的思想里,大人是不能哭也不會哭的,每次我或弟弟妹妹們哭時爸爸你不是都說「我看你敢哭,不許哭,哭我揍你」嗎?我們便將那由衷的哭聲先是壓抑得抽抽咽咽而後慢慢弱下去直到最後停止。由於壓抑,停止後嗓子總是又腫又疼。媽媽那天哽咽得嗓子都啞了,眼紅腫得像兩顆二十年後才見過的水蜜桃兒。那天我才懂,死人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事了,比死狗令人傷心得多,不然大人怎麼會哭呢。爸爸,你沒哭,但你煙抽得輕了,對我們說話也和藹,沒有像平時那樣可怕地喊「別哭了,滾外邊哭去」。我以為最傷心的事男大人也是不哭的,哭是女人們的事。我便也減弱了那哭,跟上你,肩著鎬,迎著風,踩著雪,到咱家西邊的少陵山腳下去給小瑞弟弟挖墳。以前我都是夏天到少陵山上去的,去挖藥材,去采野百合花,去打柴。打柴總是你領著,你雖然是教書先生,買不起柴就只有自己去打。你總是願意在墳圈子裡打柴,因為那裡邊有人的屍骨作肥料柴草長得茂盛。墳圈子因柴草茂盛就更加陰森可怖,我總是一邊割草一邊猜測,防範著墳里會有什麼怪物跳出來。那次,我卻破天荒在冬天親自為小瑞弟弟挖墳了。大概就是從那次(也許是從小黃狗凍死那次)我心裡播下了悲傷的種子,致使我直到現在還喜歡悲劇。

  少陵山儘管夏天有蛇有狼有野蜂有各種蟲子,但那挖不完的藥哇,柴胡、狼毒、龐風、桔梗、地魚……那采不完的花兒啊,黃花兒、野百合花、石竹花、山苟藥花、耗子花、喇叭花……還有摘不完的野果,山里紅、赤玫果、酸葡萄、野核桃、山丁子、托盤果……足以抵消所有令我討厭的東西而把它當成樂園。而冬天的少陵山真是太殘酷無情了。八面山風上下左右橫刮斜掃!一踩嘎吱吱響的硬雪把夏天暄松的土捂蓋有二尺厚,鐵石樣硬。我們一鍬鍬從雪地里剷出一塊塊土來,你用鎬刨,我拿銑挖。我的銑是挖不動的,就像蚊子用腿踢不疼老牛一樣,你的鎬下去也只能鑽一小塊土,就像蟈蟈一嘴下去只能咬下一小點點黃瓜肉。我們就這樣你刨我挖整整大半天,只鼓搗出個灶鍋那麼大的圓坑,二隻裝著小瑞弟弟的六塊薄板釘成的小方箱子放進去還露著一半,埋完土四隻箱角飛檐似的還露著。我們手也僵了,臉也木了,再也無力把小瑞弟弟的墓穴挖深。爸爸,你說用雪埋一埋,等到春天雪化了土軟了再重新挖。我們就用雪把墳培好,培得大大的,那形狀我多年後知道了就像全世界有名的日本富士山。修完了埋小瑞弟弟的富士山,爸爸,你什麼也不說領著我往回走,你總是什麼也不對我說,要做什麼就只管帶著我默默地做,我有什麼想法你也不問,好像我什麼想法也沒有或什麼想法也不該有。往家走時日頭快落盡了,冬天不溫曖的夕陽照著小瑞弟弟的富士山。我想、太陽總是這樣寒冷就好了,小瑞弟弟和他的富士山就會長存。家裡少有地做了一頓有肉的晚飯,奶奶還拿來酒給你喝。爸爸,那肉也不知誰家送來的。你默默喝著酒,我悄悄嚼著飯,奶奶在唉聲嘆氣地叨叨,她總是無休無止地一邊幹活一邊嘮叨,把一輩兒一輩兒傳下來的神話、真事兒加道聽途說的各種故事頑強地不知疲倦地往下傳播著,那就是我們家的文化根源吧。那晚奶奶說在山東老家時也有小孩像小瑞弟弟這樣咽氣的,他爹用嘴卡住喉嚨使勁吸就把痰吸出來,小孩又活了。奶奶邊嘮叨後悔當時沒用嘴給小瑞吸吸痰,說吸一吸興許死不了。那一夜也不知你睡沒睡,爸爸,我是睡了,夢見小瑞弟弟喉嚨的痰被我吸出來,他又活了。這個夢我也沒對誰說,說它有啥用。媽媽剛做早飯你就把我也叫起來,每天那時我都還睡著。你從櫃裡拿出一條沒捨得用的新毯子叫我抱著,你扛了鍬和鎬領上我又往小瑞弟弟的墳走去。我以為你要用毯子把小瑞的墳遮一遮,免得無情山風把小瑞墳上的雪吹掉又露出那四隻飛檐一樣的棺角來。到了山上,你卻把小瑞的墳扒開,把小瑞的棺材撬開,把小瑞的衣服脫掉,你用手捂著他的胸口,捂著他的喉嚨,捂著他的小臉。爸爸啊,你又伏下身,把嘴貼在小瑞弟弟的嘴上,給他吸痰。山風從八面聚來,上下左右橫穿斜跑,看你做著世界上最動人也最為愚蠢的舉動。爸爸,那已經是人類歷史的公元一千九百多年了,你在中學裡當老師,還教過我生物課,你不知道你抱著的是一具在中國的最北方黑龍江凍了一夜已硬如鐵石了的殭屍嗎。你慢慢地,探深地,長長地吸著,用一種宗教式的虔誠。現在我才理解,你一定不是幻想能把兒子吸活,而是在向欠了債的兒子深深地懺悔而求得心靈的解脫和感情的平衡。不管你表現得怎樣愚痴,我感動地原諒了你當年凍死小狗扒了狗皮吃了狗肉那種令我憎恨的行為。我把你從地上拖起來,和你一同用那條新毯子把小瑞包好,裝進薄棺里,重又為他築起一座富士山。啊,爸爸,恐怕那是你對兒女們最為輝煌動人的一次壯舉了。以後雖然也感動過我幾次,但絕沒有如此的壯麗。再後來,你就無論如何也沒法做出令我感動的壯舉了。

  爸爸,大芬死那是七幾年你還記得嗎?你大概不會記得了,因為你的精神已經分裂,只是剛剛出院處於短期的正常狀態。我遠離家鄉當兵四年了,那時你和我媽先後患了精神病,媽媽先患的,你是後患的,什麼原因我都不知道。上帝怎麼那樣狠毒,竟讓我的父母都成了瘋子而且連致瘋的原因都不讓兒女知道。小時候我把地主、富農、瞎子、啞巴,後來連富裕中農都算做壞人的,當然瘋子也算在壞人之列了。說來幼稚得可笑,我在小學五年級時對一個挺好看的女同學挺有好感,六年級時得知她哥哥就是全鎮有名的那個大啞巴,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便罩上了陰影。輪到我的父母成為全鎮有名的瘋子了,咱們家在別的孩子眼中會不罩上陰影嗎?肯定會的,不然大芬死時我回去埋葬她怎麼沒一家人上門給我提親呢?別家的兒子當兵探家時提親的一個接一個,我那時都當幹部掙工資了,還不如一個戰士值得人家上門提親。

  大芬也是這原因,二十四歲了沒人上門求親。不是她沒文化也不是她沒工作,她高中畢業不能到外邊去工作,我是老大不在家,兩個瘋人維繫著的家庭重擔需要她來承擔,她沒出嫁卻得像母親那樣縫衣做飯照料弟弟妹妹們。辛苦勞累不可怕,她守著你們兩個沒有正常理智的長輩,青春的苦悶沒人訴說,孤獨和抑鬱何等殘虐地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的生命。我雖說在外逃避了家務的重責,還總惦記著大芬。部隊有個家鄉的戰友了解我,理解她,也看重咱家都有文化便願意和大芬定親,讓我寫信問她是否同意。我發走信,盼她回信的時候,卻收到「芬亡速歸」的電報。我不明白上帝為什麼這樣屢屢壞我。我悲傷著為從小和我一起患難沒享過一點歡樂便突然死去的大芬妹妹流著淚趕回家鄉。那是一個灼熱灼熱刮著熱風風裡帶著瓜果味兒的盛夏,我熱汗洗濕八次軍裝又八次曬乾趕到家。晚了,大芬已經入棺已經入土,新墳就在蹺著腳便能望得見的菜社瓜地邊兒上。咱家在鎮子的最邊上,扒著柳條障子蹺著腳往西一望就瞅見了溜平的綠地里兀地隆起的一座黑紋。爸爸媽媽怎麼誰也沒掉一滴眼淚,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似的,爸爸在炕上安詳地抽菸,媽媽在園子裡慢騰騰地摘菜。四十多歲就一人一頭白髮的爸爸媽媽,白髮隔著窗玻璃互相輝映著,好像大芬妹妹剛剛找到給菜社看瓜的美好工作,並且新蓋了三間大瓦房已經結婚了一樣,爸爸你竟慢悠悠吐了一口煙問我:「你大老遠跑回來幹啥?」我忍不住愈加替大芬悲傷。我沒法怪罪你們,我的爸爸媽媽,你們先後失去了正常理智,我不能在家裡面對你們為二十四歲的苦命妹妹痛哭。我放下旅行兜就直穿-那片很大很大如碧綠湖水似的瓜地走向大芬的新墳。夏天的土松暄好挖,又在平地上,那墳築得又高又大不像富士山而像大地母親一隻鼓脹的乳房。我在墳旁全身劇烈抽搐著在心裡哭訴著她的苦處,懺悔我把重擔推給她沒盡到當哥哥的責任。哭夠了,我又直穿碧綠如湖的瓜地,圮不得絆掉了幾個瓜了。那瓜地是不許穿行的,看瓜的鄉親理解我的不幸什麼都沒說我。回到家我問你,爸爸,大芬是怎麼死的,你竟不很清楚。說死前兩天還嘻病都沒見有,第二天說肚子疼,你們就讓她自己到醫院去看。爸爸呀,難道你們不知道她性格時向,吃苦耐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佘向你們說病的嗎?她自己走到醫院,也沒喊叫著說疼得要死,醫生只給開了幾片止疼藥。爸爸,你們還以為她沒事,叫她挑水做飯。第二天她就又拉又吐,捂著疼得不敢直腰的肚子在地上打滾,你竟說她:「沒出息,逮著好吃的就往死里吃,還不自己上醫院看看去!」大芬是自己捂著肚子彎著腰捱到醫院的。那天正趕上醫生們去水庫釣魚,只一個醫生值班,那醫生叫大芬排隊等著,輪到她時已疼得站不起來了,醫生檢查時才發現已生命垂危,馬上叫人抬到公共汽車站要往縣醫院送,公共汽車還沒來,她就慘叫著死了。爸爸,大芬死得那麼慘你們咋安詳得沒事似的呀,問我回來幹啥。我惦著人家向她求親的事,她什麼話也沒留,我寫的那封信也不知哪兒去了。翻遍她的日記,也沒有,只在死的前兩天寫她又到奶奶的墳上去了,說奶奶的墳頭已長了幾棵小草。奶奶死去不久。奶奶是當時家裡惟一能關懷她的人,如果奶奶在或許她不會死?大姑來了。大姑繼承了奶奶的全部性格和習慣,凡事不管事前事後都要叨叨個沒完,大姑說,大芬是個石女,石女是不能提結婚的,一提就得死。到現在我也不知石女是怎麼回事,到現在我也不知大姑的話是迷信還是科學,反正大芬是在我給她提親的時候死了。她是石女嗎?大概是根據她死在提親的當口而判定她是石女呢還是知道她是石女才得出因為提親她才必死的結論?我們誰都沒細細追問就不了了之了。爸爸啊,好端端的活人,死的死,瘋的瘋,糊糊塗塗地死了,糊糊塗塗地瘋了,面對二十四歲女兒的死,你和媽媽竟能泰然處之,你們得道成仙了嗎?我傷心欲絕,晚上獨自跑到田野里躺在溫暖的黑土上,面對星空縱情而又不能放聲地大哭。哭透了,平靜了,我還躺在地上痴對蒼茫夜空不肯起來,那夜空在我看來無論如何都像一座大大的墳墓,生的死的都是墓中人。是的,都是墓中人。爺爺不是頭十年就把一口棺材做好了嗎?放在外屋,天氣一好時/陽光射在他的棺材上,他便坐到棺材旁邊去,抑或是摘菜,抑或是磨刀,抑或是搓繩,抑或是捉虱子,仿佛生和死都是樣的,不過換個環境罷了,大概就像他當年擔著你和衣物、率著妻兒從山東遷到遙遠的黑龍江來生活一樣。一顆流星在我眼前倏地逝滅了,還不如劃根火柴燃得長久,那肯定也是顆極年輕的星星,要不它願落時該會燃得長久一點,星星都在不停地死滅,只長一顆血肉心臟的人算什麼。我忽然對爸爸媽媽對生死泰然態度有了理解,不必追究你們是堅強還是麻木了,也不必責怪你們失職或是無情了,若不是上帝把你們好端端的腦袋弄失常了,你們怎能承受這太重的打擊。也許該怪上帝,不是上帝叫你們雙雙失常,大芬怎麼會抑鬱成病,又怎麼會有病而得不到及時醫治草率死去呢?琴爸,在咱們那個缺少愛的家庭里,什麼責任也是追究不清的,就像在這個神秘的世界上無法追究清楚你們糊糊塗塗就變成了瘋子的原因一樣。小瑞、大芬、奶奶,緊接著就是爺爺相繼少先老後離我們去另一個世界了,不過就像遠離家鄉到遙遠的異鄉異國去工作不能與親人見面罷了。爸爸,不要怪我,親人們一次次的死亡和後來我的同志一個個早逝,使我也如你們一樣可以面對死亡而泰然處之了。我的感情已經千錘百鍊百折不彎失去了彈力,所以面對你枯如朽木的屍容我仍不悲哀。爸爸,儘管你對大芬的死能泰然處之,可我返回部隊後立即就得知你瘋病又嚴重發作的消息。我肯定,那是因為親人的死對你殘病的神經大剌激的結果——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瘋人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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