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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母親的花

2024-10-04 10:21:35 作者: 劉兆林

  星期天去花園散步,見一賣花女孩的花籃前立了塊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今天是5月12日母親節,請為你的母親買一枝花」。

  我一下就被女孩這幼稚的字卻是命令式的話打動了,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我在她的花前佇立了良久,很想買上一枝。我母親真是非常愛花的,可母親住在遙遠的故鄉的山坡上,沒法給她送花了。賣花女孩仍不時地喊著,買花呀,為你的母親買一枝花兒呀!

  我好夂不曾洶湧的靈感之水忽然就沖騰起來,競跑著回到家寫下了這篇文字,權作獻給遠方母親的一東鮮花兒吧。

  母親是哪年生的,生日是哪天,我一概不知道。我記憶中從未留有母親過生日的印象,所以我活到現在幾乎也不曾像模像樣過一次生日。生我養我的母親都沒過過,我有什麼好過的,大概這也是母親潛移默化對我進行的人生教育之一。奶奶倒是年年過生日,而且每年都殺雞宰鵝擺了豐盛酒席,聚來兒孫們幾十人熱熱鬧鬧地過。母親必得和姑啊娘啊她們忙上兩三天。我們小孩光跟著過節似的白吃白喝,巴不得第二天就有誰再過生日,我便帶有攛掇性質地問母親:「媽,你怎麼不過生日啊?」母親好像是說了這類意思的話:「過生日是大人們的事,我過什麼生日啊?」經過同母親辯論,我才懂了,母親說的大人是指老人們。老人把兒女養大成人了,有了功勞了,過生日兒女們才買了東西來為他們慶功祝壽的。我幼小的心裡肯定盼過母親快快變老,自己快快長大,既能給母親過生日自己也能過生日。同時小小心田裡肯定也無意播下了無功不能受祿,人活著要少給人添麻煩的思想種子。

  

  我長大也要用自己的勞動所得為母親過生日。

  遺憾的是(真是死難瞑目的遺憾),我至今也沒為母親過一次生日,記得的只是她的死日。因那死日不用記,正好是我的獨生兒子她的第一個孫子出生的前一天。人類每天都在生著每天都在死著啊,母親就伴著生生死死而永存著。

  母親死那年我二十六歲,她才四十九。當時母親比我現在的年齡只大三歲。也許活了四十九歲的母親已經很滿足了,她生前已有五歲的兒子和二十四歲的女兒先她而逝!

  有母親的生命比著,我從沒奢望像有些人那樣七老八十地活。再說父奉也只比母親多活了十歲。我能活到五十就已比母親多活了一歲,不遺憾了。若能活到六十,正好到退休年齡就非常滿足了。那已比養育我的母親多活了十一歲(也比父親多活了一歲生命和事業都超過了父母,就算母親沒白生養自己一回。遺憾的是,母親為我付出了二十六年心血,卻沒來得及受我一點點報償,就與我永別了。母親活著時的生活狀況,我在《父親祭》里已有交待,不再重複那些令人傷心的話了。此時只想將湧上心頭的母愛述於紙端。

  別看母親比父親少活了十年,也不像父親那樣「國高」畢業而且當校長教導別人(包括我母親一天書沒念),但我人生哲學中最牢固的部分多來自母親。她才是我最重要也最長久的導師。母親的導師作用都是潛移默化的,也是最及時有力的。

  我六歲上的李。當時由於左鄰右居一塊玩的一大幫孩子忽然都報名上學了,甩下一個最小的我,成了離群的小狗,掉隊的孤雁了。我就哭鬧著要和他們一同上學。年齡差一歲,是母親幫我走了父親的後門(當時父親在小學當教導主任)才上成的。入學前後我在同夥中一直最小,所以什麼事兒總是跟頭把式地跟著人家跑,很難獨立創造出點成績來。上山挖藥材回來,母親見挖得很多,就會問一句,自己挖的嗎?拿了蟈蟈或什麼鳥兒回家了,母親也要問一問,自己抓的嗎?作文或作業得了很高分時母親肯定也問,自己寫的嗎?母親那一回回「自己乾的嗎」的發問,不就是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人生哲學教育嗎?所以時至今日,寫了許多公開發表的作品或內部印發的材料,我從不肯靠合作借別人力沾別人的光。但小時候同夥里我最小的緣故,總是離了別人的幫助就很少有突出的成績。母親雖然從沒表示過我無能的意思,我卻有了獨立干成點事兒讓母親高興高興的想法。母親過日子勤儉樸素,但非常愛乾淨,無論屋子、院子、園子都收拾得不見一根草刺兒。她還愛栽幾盆花養一隻鳥兒什麼的。這幾樣事除鳥兒母親自己不能捉到,萁他都行。我一心想弄只很好看叫聲也很好聽的鳥兒給母親,也算我建一次功業。可渾身解數都使盡了也不可能,因那樣的鳥兒只能用扣網扣得,用滾籠滾得。這兩樣工具我都沒有。試著做了好幾天,手已受傷流血,也當然不能成功。我那等小孩也能做成扣網、滾籠的話,還能叫小孩嗎?後來我在我家大西頭老王家後園發現,他家滾籠里新滾了兩隻蘇雀兒,紅紅的腦門兒,叫聲長而清脆,讓我動了心。我竟連籠帶鳥兒一同偷回家中。記不清是想把鳥兒偷出後再把籠子送回,還是想連籠帶鳥一同竊為己有了。我把鳥兒送給母親時,她驚喜而疑惑地又問:「自己抓的嗎?」我說是。母親又問:「你自己怎麼會抓住?」我想編個捉鳥的故事,肯定漏洞百出被母親發現了問題,她房前屋後轉了幾圈兒,從柴垛後面發現了鳥籠。母親雖雒沒有打我罵我,但原來一臉的喜色全都不翼而飛了。她說:「媽不能養這樣的鳥兒!」她要親自領我去老王家送鳥籠,我賴著不去。母親硬把我拽去了,還讓我親口道了歉。現在分析,母親這行為等於再次對我進行要靠自己誠實勞動建功立業的教育外,還等於迸行了一次有錯必改,敢於做自我批評的教育。以至後來工作中,不管有了怎樣的錯誤,並且不管那錯誤犯得多麼尷尬,我都想法鼓起勇氣當眾承認。

  整個童年裡,記得只有一次因了我自己的力量創了奇蹟,受了母親的當眾表揚。那好像是小學四耳年級或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和一大群同夥去鎮子大西邊的少陵河釣魚。前面說了,這類事離了別人的幫助和施捨,很難有什麼成就的。那次卻神了。我用柳條做的魚竿忽然被咬了鉤,咬得很重,柳條杆都拉彎了。我就手忙腳亂一思,一條我當時看去非常非常大的大魚剛出水面就脫了鉤。我急得一陣拍腿跺腳之後,在釣鉤上又下了大大的魚餌。不一會兒魚竿X被拉彎了。這回我沒敢甩,而是慌忙拉起魚竿就跑,一條將近一斤重的紅尾鯉魚硬被我拖上岸了。那一次,所有大哥哥們沒誰釣著一條超過二寸長的魚。他們歡呼著把我和魚圍在當中,驚嘆著總結我的經驗,最後一致認為我的成功在於釣餌。他們尋找釣餌的時候,我已被自己童年史上最大的這次功業激動得不能自已了。我急不可耐要向母親報功,就用帽子裝了魚,魚竿也扔下不要了,往家飛跑。我知道母親肯定還在大西邊的山坡上揀莊稼,就把魚放進臉盆里,倒滿水,然後又往西山跑。半路上迎到了母親她們長長的揀莊稼隊伍。我拽住母親的手,叫她低下頭,悄悄附她耳畔說:「媽,我釣著大魚了,一斤多沉的大魚!」母親抬起頭正眼問我:「你自己釣著大魚了?一斤多沉?」我斬釘截鐵說:「真的,唬弄媽不是人!」母親聽了這句悄悄話卻領我走到隊外,向姨、娘、姑、嬸們大聲傳送著我的小名說:「我家寶林釣著大魚了,放臉盆里還露脊梁骨呢。一會兒都到家去看看哪!」

  母親那是對我多麼隆重的表揚啊。現在想來,它的重要性,真不亞於參軍後大軍區首長在千百人的大會上宣讀因創作成績突出而給我記的那個二等功命令。

  由於缺醫少藥和全家的體弱多病,至今我腦中殘留了許多病苦和關於藥的記憶:我看重藥並看重病苦時別人對我需要的藥的態度,甚至都到了敏感的程度,我幾乎把這看成檢驗愛與真情的試金石了。有回我頭疼得厲害,放學回家跟母親叫苦,說腦袋要疼裂了,想讓母親給錢買止痛片吃。母親說腦袋疼哪有買藥的,你小孩腦袋疼是學習累的,今兒個別寫作業了,干點活兒,玩玩就好了。我知道母親實在是沒錢。她自己成天成夜的咳嗽,夜夜都睡不成覺,我們叫她買藥她也說咳嗽不用藥,吃點蘿蔔壓壓就好了。母親就哄慰著幫我摘了書包,用熱毛巾敷了敷額頭,又用熱水洗了洗頭。然後叫我幫她去井邊抬水。母親讓我趴在井沿往深處瞅。幾十米深的井底往上冒著森人的白氣,涼嗖嗖直衝腦門兒。抬水的時候母親把水桶拉到幾乎貼了她的身子處,我差不多隻起了扛半截扁擔的作用。母親故意一個勁說兩人要走齊步子,不然水桶晃悠水濺出來濕衣服。我就全神貫注努力和母親走齊步子,抬完一缸水後也滿頭大汗了。肚子餓得咕咕叫,早已忘了頭疼的事。母親便利用餓來繼續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抱柴點火幫她燒飯。母親經常用轉移注意力的辦法來醫治兒女們的一些小病(其實有些一點也不小,放現在有的人身上,早早就住院了),久而久之我們兄妹都養成了有病也不吃藥的習慣。一旦想到上醫院;那其實已離死不遠了。先母親而去的小弟弟和大妹妹就是往醫院送的路土咽氣的。就因為這樣的原因,有次母親主動給錢讓我買藥的印象便永遠難以磨滅了。似乎是六年級或初中一年級時的事,我不知為什麼拉開了肚子,一會兒一次,夜裡也起來拉,拉得臉瘦眼瞘直不起腰來。受母親影響,拉肚子怎麼厲害也不算病,只有長了大疥子流膿淌血和受重傷包紮了寬寬的繃帶才叫病。所以拉得那般難受我也只是自已摟起上衣,趴熱炕頭烙烙肚子而已。可那次母親卻意外主動給了兩角錢叫我上街買幾片合黴素,說合黴素是治拉肚子的好藥。少年的我能有兩角錢在握,就是一筆不小的款項了。兩角錢可以買四個帶糖的燒餅,或二十塊很好看的糖球,或好幾個像樣的作業本……我帶著對母親無限的感激,一手攥錢一手捂肚子往藥店走。似乎有了買藥錢肚子的疼痛就生畏了。途中,當我走過4個香瓜攤時,那糾纏我好幾天的疼痛竟忽然被我忘了。走過兩步後我的頭被香瓜拽轉過去,那香瓜太誘人了。我經不住那強大的誘惑,停止了去往藥店的腳步,又回到香瓜前。兩角錢買如兩個大甜瓜只簡單擦了擦,一就地就進入了病著的肚裡,回家後理所當然拉得更重了。母親埋怨藥不管用,又怕是藥店唬弄了小孩,第二天親自跑藥店買回一袋合黴素片。母親說吃吧,多吃兩片,買了四角錢的呢。母親說時自己就咳得渾身打顫。我很後悔不該買瓜吃而應給母親買點咳嗽藥,就愧疚地叫母親也一同吃兩片合黴素。緝親說合黴素哪管咳嗽呀。我說那你咋不順便買點咳嗽藥哇。母親還是那句話:「咳嗽也買藥吃,你家錢多燒的呀?」夜裡,母親那震耳欲聾的咳聲叫我好後悔!好後悔!後來聽親戚們說,其實母親就死於咳嗽。她患了氣管炎長年得不到醫治,咳成了肺氣腫,便日夜更激烈地咳,遇了一次重感冒就咳斷氣了。母親去世時我已是犖官,在離母親很遠很遠的遠方;沒能見上她面。母親啊,當時我怎麼不把津貼費都省下來,或者是借些錢多買點藥郵給您呢?!我終生都對不住您啊,母親!

  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裡,我想有所作為的念頭從沒受到過母親的阻止,並且她認為重要的都給予了鼓勵。作為一個隻字不識的普通母親,這也是了不起的啊。記得有年我坐在飯桌的炕梢那一邊寫作業,母親坐在飯桌的炕頭那邊納鞋底兒(是給我納的)她忽然說:「你長大也能當個隊長就好了!」母親指的隊長是生產隊的隊長。那時母親的二弟我的二舅在鎮上的蔬菜生產大隊當隊長。父親是個教書匠,母親是個病婆子,許多事,比如年年一次的扒炕、抹屋、抹院牆、種園田地、打燒柴等等,都是當隊長的二舅叫了親友來幫乾的。因此在母親眼裡,、只有當官管事才能幫別人大忙。我家欠親友們的情分太多了,我只有當了隊長才能幫人家大忙,還清那些情分債。母親這個樸素的願望不就是盼我能為人民做點事嗎?母親,您雖沒能像岳飛母親那樣在兒子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個字,但你「能當個隊長就好了」的期望,就如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刺在了我心頭一樣。母親,你去世那年我已是正連職軍官了,級別正好就是你所說的隊長。可是你沒有看見我怎樣為親友或者說為人民辦一件事。你看得見我的日子都是我靠病弱的你養育的歲月啊。

  為了我能有出息,能成為「隊長」,即使母親後來精神失常為瘋人,我在最關鍵時刻也感到了她的鼓勵與支援。高中三年級時候,我正狂熱地投身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和十幾位同學在全縣最先發起徒步大串連。我沒同家裡商量,擅自邁開了向北賽進發的腳步。我們的長征隊路過我家所在的鎮子時,我擔心父母尤其是母親會把我從隊伍中拉出去,因為我家那個鎮沒一個人參加這樣的長征。十七八歲的中學生從未出過遠門,忽然就要走著去北京,跋山涉水三四千里的路程不說,身上也沒有幾個錢,母親不可能放心的。可出乎我意外,母親不僅沒有阻止而且和父親一同把我們十幾個同鄉都接到家中,包餃子送行,像戰爭年代擁軍的老百姓送子弟兵上前線似的。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遠行。走出老遠了,回頭一望,母親還站在橋邊默默地目送著。沒有母親的目光,我怎能背著行李克服了那麼多困難而完成剛步入青年時代的長征啊。

  在高中度過了第四個年頭的我,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徵兵,也是第一次從中學生中徵兵。我仍沒同父母商量自己擅自報名參軍了。那一次離家,竟永遠離開了故鄉,離開了每親。那是我人生關頭最大最大一次轉折。不少同學都因父母的反對沒能如願參軍,而走上了;條路。我選擇的路,木管成功與否,也不管成功大小,畢竟是實現了我的願望。參軍離家那天,母親坐在窗前用烙鐵將窗玻璃上厚厚的霜燙出一個透明的方塊來。她送我遠去的目光就是從那冷靜的方塊透出來的。她鬢邊兩大綹銀髮在我模糊了的眼裡漸漸融入北國皚皚的白雪。我無法得知母親當時在想什麼了,以後的日子裡更加無法得知已精神失常了的母親的心。只是在一次妹妹的來信中知道,母親曾在多次深夜時披衣而坐,自言自語同遠方的我對話……

  後來只回家看過一次母親。第二次探家就是接到母病重速歸的電報了。我把積攢下的津貼費和借的幾十元錢買了些藥品和水果,連夜往家鄉奔。到家才知道家裡拍給我的電報是母病故速歸。我日夜兼程趕回家,見到的只是一座並非我的手堆起的新墳,那墳坐落在我少年時打柴、挖藥、抓蟈蟈的少陵山東坡上,四周是漫山遍野的厚雪。我把帶回的藥品和水果放在墳頭,淚流滿面跪在墳前,自言自語同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反覆說著一句話:「媽媽呀,您的恩情我還一點點也沒來得及報答呀!」

  默默同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母親無數遍說過這話之後,第二天才又走了三十多里路去看剛剛出生的兒子。出生三天的嬰兒其實還不能算人。我就對著還不會說話只能啼哭也沒長出人模樣對誰都還沒有感情的兒子祈禱:將來,你可要愛你的母親啊!

  母親的精神失常,可能跟她自尊心太強而心眼兒不夠寬大有關。我上初三那年,有天上學回來母親已經精神失常了,正好被幾個大人按著頭針灸。六七根長長的鋼針在母親的五啻上顫顫地立著』我嚇壞了。母親怎麼會這樣呢?小時候我的眼裡,瘋子、傻子甚至啞巴都不是好人的,而母親怎麼會突然精神失常了呢?母親是不該精神失常的。不管多大的誤會哪怕是誣陷,沒有挺得住就說明母親還不夠堅強。母親;我會吸取您這不幸的教訓,使自己比你百倍堅強起來而且繼續堅強下去的。

  1996年5月12日母親節這天夜裡草畢於瀋陽家中

  (原載《人民文學》1996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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