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喪事

2024-10-08 17:21:33 作者: 劉兆林

  新任黨組書記姚曙光,萬沒想到,自己上任第一項工作,竟是為前任書記辦喪事。如果不是趕上中央喪事改革的文件剛剛一F發,新書記不至於一夜之間雙眼布滿了血絲。中央文件規定,不管哪級領導,喪事一律從簡,不許開追悼會,必要的話,可以舉行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至於何為必要,如何從簡,一概不得而知,具體到盛委身上更加不得而知。省醫院按新規定也實行了新舉措,連花圈也由原來一次性用完燒掉變為租用,這些細節變動倒大大方便了治喪單位。問題是作家協會的所有人員,都在關注盛委的喪事如何辦,其實是在關注新任黨組書記對作協現實矛盾的態度。身材不如盛委高大,聲音不如盛委洪亮,舉止也不如盛委自信,但辦事卻比盛委謹慎而沉著的姚曙光,格外虛心地徵求鐵樹和我的意見,還親自專門開了一次處級幹部會。他問到我時,我說,儘量按中央精神辦唄,什麼情況也不能違背中央精神!他問到鐵樹時,鐵樹則說,我可不敢談什麼從簡不從簡,現在已有傳言說我在喝喜酒了。非要我說意見,我只能說不叫追悼會就行,規模大自然!

  

  姚曙光到底是在省政府重要部門工作過的人,他沉著地充分發揚了民主之後,便果斷地行使了集中的權力。結果,這個遺體告別儀式,規模大得空前,大到省委書記和省長都到場了。光省里幾大班子領導和離退休省級老領導就到了二十幾人,廳局級的已經上百。宣傳系統的,尤其文藝界大小人士到得極多。我想不透,一個原來的文化廳長,後來的作協黨組書記,死後怎麼還會有這麼大的凝聚力。以往用於開追悼會,現在用於遺體告別的靈堂大廳和休息廳都站滿了人,廳外的院子人也滿了,大小車輛在院外停了一大片。花圈和挽幛繞靈堂幾圈之後,又沿長長的走廊延伸到休息大廳。挽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有單位或團體署名的,也有不少是個人署名的,哪條都得掛。而靈堂以前只有擺放花圈的地方,並沒有掛許多挽幛的設施。盛委文化藝術界的名人朋友太多,所以就收到太多的文化名人的親筆挽幛,不僅得掛,還有收藏價值。但有的明顯帶著火藥味,比如,先行者為正義斗邪惡錚錚硬骨雖死猶生,後來人宜將盛勇追窮寇不可苟且求存聯中的宜將盛勇中的盛字絕不會是筆誤。這幅挽幛掛在長廊里,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誰掛的,頭天晚上因聯幛太多,我和姚曙光都沒發現。告別儀式快開始時一幫人圍著議論,被鐵樹發現了。鐵樹非常不滿,問我和姚曙光,這種人身攻擊的大字報為什麼也掛。我倆向他解釋確實是沒發現,這時哀樂已經響起,向遺體告別儀式已經開始,已沒法撤了。

  先是省級新老領導一一向盛委遺體鞠躬告別,然後是廳局級領導。當姚曙光和鐵樹兩位作協的正職領導並排往盛委遺體前一站,還沒等躬身,忽然傳出一聲高於哀樂的怒吼:你鐵樹沒資格往這個隊伍里站,你滾出去,滾遠點!

  女作家魯星兒跑上前怒目逼視著鐵樹,又吼,你如果不願滾,你就給盛委同志跪下請罪!

  緩緩移動著的人圈,忽然停止移動,但哀樂還低沉地迴旋著。姚曙光仍很鎮定,迅速回頭沖他身後的我說,你趕快勸住魯星兒,只有你能勸住她!

  看來新書記到任前,對作協情況已了如指掌,連我有可能勸住魯星兒他都知道。於是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硬了頭皮站到魯星兒面前。魯星兒忽然更加憤怒,她單獨突出的右手食指幾乎點到鐵樹鼻尖了,怒斥道,腐敗分子鐵樹,盛委是你氣死的,你只能向盛委請罪,沒有資格送別!

  鐵樹既沒鞠成躬,也沒還口,也沒太過憤怒,他緊閉著嘴,不看魯星兒一眼,也不看大家一眼,就那麼閉眼站著。他與官場的正規官員們比,可以說是不穩重,或者說是不合格,但與政治上幼稚的女作家比,他還是顯得非常老練。不僅如此,昨天夜裡,我在太平間幫喬小嵐剛擦好盛委的屍體,鐵樹也去了。他和我一起動手給盛委穿衣服,那舉動連喬小嵐都受了感動說,這事兒哪能讓你動手呢,老盛身子太髒!鐵樹說,命都沒了,還說什麼髒不髒的。他一直忙到給盛委穿妥衣服,又非要親手和我一同抬了擔架將盛委安放好。對此他是出於怎樣的動機我不得而知,但起碼在喬小嵐那裡取得了某些諒解。喬小嵐當我倆面哭著說,老盛到作協沒幹成一件事,卻給我留下一幫仇人。我和老盛沒離成婚,現在成了兩個死鬼的老婆,我命咋這麼苦哇?

  想到這些,我正色沖魯星兒說,你是一個女作家!(我把女字說得特別重)盛委不會贊成你這種舉動!

  我這話似乎是盛委本人當場說出來的,魯星兒馬上把手指從鐵樹的鼻子前收回來,但她卻沒有閉嘴,仍理直氣壯說,盛委同志的在天之靈,不會同意他在這兒假惺惺騙人!

  鐵樹也不還口,也不離開,從容地從衣兜摸出一支煙,又摸出打火機,並且打著了。

  魯星兒呼地一口氣將鐵樹剛打著的火苗吹滅說,你毒癮犯了咋的?不許你在盛委同志靈前吸毒!

  我想動手拉走魯星兒,但一時又沒敢伸手,她是女人啊。

  這時趙明麗從作協那堆人里跑上前來,她什麼也沒說,拉著鐵樹就要離開。魯星兒一時愣住了。鐵樹沒動,又摁著了打火機,並把手中的煙叼在嘴上。這時從人圈外又鑽過一個人來,一把奪了鐵樹叼在嘴上的煙。是鐵樹的妻子欒麗惠!她抬手把煙甩到趙明麗臉上,同時罵了一句,你個婊子,太不要臉啦!

  姚曙光萬沒料到會出現這樣一幕,只好親自出馬了。他迅速站到趙明麗和欒麗惠面前加以制止。趙明麗馬上要拉鐵樹一同走,欒麗惠不讓拉。欒麗惠哭喊說,這兩個不要臉的,他們合夥把盛書記氣死了,又公開在死人面前氣新書記!新書記你不能讓他們這樣下去啊,你得給我作主啊!

  這場面一時誰都驚呆了,連魯星兒也無所措手足了。

  姚曙光瞅我一眼忽然朝她們一揮胳膊說,我代表盛委書記和現任黨組,號召你們,誰也不許擾亂會場!

  此時姚曙光喊出的這句話,在我聽來簡直振聾發聵了。高哇!妙啊!他代表的是兩個黨組書記!他使用了號召和擾亂兩個非同尋常的動詞,在我看來這不就是亂世英雄居高臨下嗎?這是在我不知所措時誕生的傑作,當時我真有五體投地之心。

  就在她們下意識響應生死兩個書記的號召,但還沒來得及行動之間,喬小嵐突然從死者親人那一排站出來,給欒麗惠、趙明麗和魯星兒一人鞠了個九十度大躬,說,魯小妹,欒大姐,小趙,謝謝你們來給盛委送行!老盛人都死了,咱們別再讓他在天之靈不得安寧啦!,別像男人那樣小心眼!

  喬小嵐面前的三個女人立刻緩和了臉色。聽了這話還靜不下來的女人,還是女人嗎?喬小嵐忽然跪下說,老盛清明節給他前妻上墳,我陪著一起去磕過頭。我不歉他妻子什麼,但我給他妻子磕了頭,圖的是我和老盛能過好日子。怨老盛自己心窄,他和誰都生氣發火,和誰都不肯認錯,結果他把自己氣死了!我求求大姐小妹,咱們別再互相鬥氣了,一起給老盛鞠個躬,送他走吧!

  這時,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匆匆從老家趕回來的我妻子,也在四個女人面前出現了。她說,喬姐說得對,咱們不能給男人幫倒忙啦,我陪你們給盛書記鞠個躬!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妻子從沒有過的可愛,她不僅賢惠,而且成長為英雄了。她為我陡增了多少信心啊!

  姚曙光乘勢叫過我和鐵樹。我們仨共同把四個女人拉成一排。然後我們仨也在四個女人前面站成一排,我們一同站在盛委遺體前。

  盛委的遺容,經過化妝顯著一臉粉紅,眼睛是經人工捏合閉上的,閉得不嚴,還可看出一絲兒縫兒隙。臉瘦得起了稜角,他眼眶、額頭、顴骨和腮,都稜角分明著,顯得比活著時還有原則性似的。閉得過緊的嘴,通過尖銳的下頜與蓋在他身上的黨旗邊線連在一起,使我感覺,盛委仍在絲毫不可通融地死守著自己的原則和理想。他身下,是過於茂密,過於嚴肅,但生氣不足的鮮花。我們七個和盛委關係最直接的男人和女人,一起三鞠躬。我看不見其他六人鞠躬時的表情和姿態,但我是極認真鞠的,躬身角度肯定有九十度無疑。鞠躬時我甚至揣摩,盛委對自己被捏合後還沒閉嚴的眼縫裡看見的一幕,會是怎樣的心情呢?盛委生氣的時候太多高興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一個人自己心情長久不好,又不努力改正。對別人就是傷害吧?同時我又疚痛地想,不該同癌症患者懇談明知不可能的事啊!是我為了自己的道德完善,而提前殺死了一個還可以在自己理想天地活一陣子的人!

  我們懷著深深的歉疚剛鞠了一躬,一直沒停的哀樂聲中爆發出一陣掌聲,這掌聲延續到第三躬鞠完。然後我和姚曙光引領四位女人退下。後邊的人們才得以繼續按順序向盛委遺體告別。

  佳槐、江雪等部隊幾位作家,還有住外市的北良等一些作家,也來向盛委遺體告別了。他倆目睹了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所以臨走時佳槐一臉的同情說,柳直啊,實在不行就再回部隊吧!江雪則一臉的不屑說,柳直你就官兒迷吧,非等什麼時候也向你遺體告別了,你才能死心,北良卻以別樣口氣說,柳直你也不用聽他們瞎說,興許你收穫最大呢!

  這時鐵樹也湊過來和我們一塊走。他一加入,我們一時沒話了。尷尬了一會兒,佳槐問鐵樹說,最近寫什麼呢?

  鐵樹喔了一聲說,還寫什麼呢,你問柳直他這一年寫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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