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赤裸裸相見
2024-10-08 17:21:36
作者: 劉兆林
盛委喪事過後那天下午。我渾身都被需要洗澡的感覺包裹著,下班前,便匆匆鑽進作協所在大院的浴池沖洗開了。嘩嘩地放足了熱水,閉上眼,直衝洗到沒了骯髒的感覺,才將眼疲倦地睜開。在這以前的幾年裡,我已經不為誰的喪事痛苦了,這不痛苦不是故意鐵石了心腸。父親的屍體我親手埋過,母親的新墳我親身臥過,他們死時一個不到六十歲,一個不到五十歲。還有不到三十和不到三歲而分別死去的大妹妹小弟弟,還有三十多歲死於車禍的二弟,這些患難與共的親人之死,已讓我眼淚逐漸流干。還有那些同事、戰友,以及也不是同事也不是戰友只是身居高位追悼會必須有足夠人數的領導們的喪事,便漸漸讓我無動於衷了。不管死了誰,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地球照樣旋轉。於是我開始由衷地感謝自己參加到的每一次喪事:別人已經死了,你還活著,你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我坐到池子裡想再閉眼透泡一會兒。待我在池水裡坐定,又要閉上眼時,忽然發現,身邊露在水面那張臉是鐵樹的,他閉了不知多長時間的雙眼,這時正好睜開了。他也來洗澡!
鐵樹一臉濃重的倦色,與透過池水看得清清楚楚的肚皮上那兩條長毛毛蟲似的刀口聯繫起來,顯得非常病弱。我們同被一池熱水浸泡,心也貼得近了似的,鐵樹看了幾眼我還沒有一點傷疤的肚皮,感慨說,羨慕啊,勞駕你老兄幫我搓搓背吧?!
他這一聲無限感慨的求助,對我產生很重的分量,他這是頭一次以弱者的姿態同我說話,無疑也是向我表示友好。我沒有理由不滿口答應著並叫他手撐池沿躬下身去,但我的心情卻複雜如腳下渾濁的澡水。我一下下用力在他背上搓著,一根根粗壯的泥卷落水時幾乎濺出了浪花。鐵樹顯然很久沒搓背了!我搓得極其認真,連他不好意思讓別人搓的地方也不馬虎。搓完,他直起身時,雙手在胸前撫摸了幾下,像掏了一陣心窩子似的說,一眨眼兩屆啦!十年哪!我都收穫了什麼呀?除了兩條刀口,再就是一幫仇人!
顯然,鐵樹閉眼坐熱水裡透泡時,一直在思索這些話。我受了感染,抱以善意說,盛委不是更慘?樓也沒見影兒,屆也沒換成,命也沒了!
鐵樹更加感慨說,那他怨誰呀?反正怨不著我!我算看透了,作家千萬別他媽當官啊!當官千萬別他媽到作協來當啊!當了官千萬別他媽惹女人騷啊!
他說得簡直比他的病弱身子還要赤裸誠懇,讓我感動,但我又不能違心完全表示贊同。我也誠懇說,盛委並沒惹女人什麼事?
鐵樹說,他六十多了,找個四十多的,還不是惹事?我說,他的悲劇不在老婆!
鐵樹說,那就在他不該到作協來當這個破官兒!
我說,作家自己當不了管自己的官兒,又不讓別的官兒到作協來管,我們的樓誰蓋呀?
鐵樹說,靠我們作家蓋不起來,靠老盛那樣的官兒也蓋不起來!
我說,我們總得有棟自己的樓哇,不叫盛委同志說的樓,我哪能轉業啊?!
鐵樹說,反正我是蓋不了啦,再說,人家也沒讓咱蓋的意思了!我一時沒能找出恰當的話來回答他。他又說,柳直,你老兄千萬別弄到我這一步啊!說罷他非要反過來給我搓。
我不忍心勞動他這麼個病弱的人,但又不好拒絕他痛發感慨時表示的這點誠懇,便躬下身來,老老實實由他搓去。
鐵樹無力的手在我背上剛搓幾下,還沒見一個泥捲兒落水,姚曙光書記也赤條條進來了。還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就完全闖入我倒控著的視界裡,被我一覽無餘。我這樣一覽無餘地看鐵樹,還不太難為情,而赤裸裸看還很生疏的黨組書記,全身從裡到外都很不自在,那感覺很像中學時第一次和老師同池洗澡。
新書記身材遠不如盛委陽剛,但卻遠比鐵樹,比我,都健康,是那種肚皮沒積下多餘的脂肪,胳膊腿上卻隆起肌肉塊的健美體形。顯然,他不是隨心所欲凡事任意無度那種幹部。他很快於瀰漫的水汽中發現了我和鐵樹,這不能不說明他很敏感。他忙拉鐵樹坐下休息,而執意換成他親自為我搓了。我一再辭謝,他硬是不肯罷手。他搓得比鐵樹有勁兒,搓法也比鐵樹講究,像是常給家人或朋友搓似的,搓得一點兒不做作。我不由得想到前兩天自己被小不點的裸身推油,身上似乎又分泌出一些骯髒來。我想像那骯髒正隨著姚曙光搓下的泥捲兒順下水道急忙流走,才慢慢又感覺舒服了。這是此生唯一給我搓過澡的高級幹部,而且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搓完了,他又毫不做作地對我說,你也有點瘦啊,需要注意休息,注意營養啦!
姚曙光這話把我心裡某個部位很重地觸摸了一下,我心裡暗說,就算他是裝的,我也認了。他能屈尊認真為下屬去裝,不錯了,如果真能裝住,就是好樣的!於是我對他說,就沖你書記這一句話,我也得拼死配合你工作!
姚曙光說,幹嗎非要說拼死啊?我們應該好好拼活才是!
鐵樹說,此話有理,我舉雙手十二分贊成。我這熊身體,不拼死都快完蛋了,拼拼活或許能再對付幾年!
姚曙光說,又不是開黨組會表決,舉什麼雙手單手的!
我說,就等於開黨組會啦,內容是研究如何搓澡拚活問題,該輪到我發言啦!
我便要換手給姚曙光搓,他堅持不肯,非要給我搓完。我倆認真爭執的時候,鐵樹抑制不住忽然打開了哈哧,說,你倆慢慢搓吧,我他媽不爭氣,又頭暈,得到外面抽棵煙去了!
鐵樹出去後,姚曙光還是堅持給我搓完,才讓我給他搓。邊搓他邊同我閒聊:柳直同志你說,我們這個屆該怎麼著手換呢?
我想了想問,主席是你吧?
他說,怎麼會是我?我不是作家!我說,那麼還是鐵樹?
他說,省委沒這麼說。
我說,沒定主席怎麼換屆?他說,我想應該是你!
我說,我想不可能是我。他說,會是你的!
我說,會是有舉足輕重的人物極力推薦的人,或是沒有舉足輕重的人物極力反對的人。我都不是。
他說,你不願意當主席?
我說,不是不願意當,是現在我還不具備這個能力,所以還沒這個心情。
他說,你還想讓鐵樹當?
我說,我已沒心情想誰當了!
他說,你比我先到作協兩年,是不是厭倦了?我說,沒心情想誰當主席並不等於厭倦。他說,那麼是後悔了?!
我嘆了一聲說,後悔有什麼用啊?
我又把嘆聲變得堅定了說,不是後悔,是看到了曙光!
我把他的名字曙光二字說得十分清晰,重語氣把我日夜作著的,盛委說的那個藍色的作家大樓夢說出來:屆換不了,先抓緊蓋樓吧,有了樓,才好安心寫作呀!
我的話連同被姚曙光搓下的細小泥捲兒輕鬆地脫離身體,落人池水。泥捲兒因為太細小,落水時沒能像鐵樹的那樣激起波浪,話卻被熱水滋潤得活靈活現,並隨著向天窗口蒸騰的霧氣,擴散到晴朗的天空中去了。我的整個身心則像剛剛走過幾百里沼澤之後,忽然躺進一眼大溫泉里,濃重的疲倦正被天然的熱水慢慢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