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編輯部的風波(2)
2024-10-08 17:20:43
作者: 劉兆林
《北方作家》編輯們要求罷免主編那幾天,中國文學出了一言《廢都》。我從《文學報》上讀到的記者評價說,這是一部現代《芻瓶梅》,而作者本人則想像此書應該像《紅樓夢》那樣引人讀。鬯等找到《廢都》來讀,卻收到日本北海道和我同歲那位作蔓東村。岩的來信,說他寫了一篇關於我的印象記,發在《北海道寒聞》上。同時他又說了對中國作家的羨慕。他說去過好多個巨家,沒見一個像中國的作家協會這樣有實力的。《廢都》的炒作牙日本作家的羨慕,混合著使我產生複雜情緒。我們的作協在外作家羨慕得眼紅的條件下在作什麼哪!我想給日本北海道朋友!封回信,便在辦公桌前鋪開了紙。
《北方作家》編輯部開著門,熱熱鬧鬧的聲音傳到我屋來。自們似乎在等候黨組這邊有什麼反應。
盛委忽然打電話說,編輯部早就有許多意見了,因為鐵樹有意讓鐘聲高體面下台才拖至今日,人家群眾等不了啦。盛委又說,要不是鐵樹對我有戒心,我可以主持會研究一下這個事,現在就不好先發表什麼意見了。他建議我說,是不是開黨組會研究一下?我說,那我問問鐵樹,建議他召集黨組會研究一下?
盛委說,你看著辦吧!
我就看著辦了。電話順利打到鐵樹家,他在睡中被妻子叫醒。他說,聯名信的事,不是全體都簽名吧?聽聽沒簽名的意見再說吧!
我說,這事不知老鍾知不知道,差不多全體聯名要求罷免他了,黨組也沒個態度,老鍾還怎麼工作?
鐵樹說,該怎麼工作就怎麼工作。其實老鍾自己也不想幹了。考慮找不到人兒才動員他繼續乾的。
我說,你不說他還想幹嗎?
鐵樹說,那是你剛來時,現在情況不同了。但你想想,現在能研究免的事嗎?該研究的也不是他一個人,不都他媽等換屆嗎?換屆換屆,不知他媽都想換誰?
他發了很大一通牢騷,直到氣消得差不多了,加我也沒個配合的反應,他才放了電話。
回家我又吃不下飯了。妻子端著飯碗說,對這事兒你別太熱心了。我一頓飯碗說,我熱什麼心,躲都躲不過去,這不是盛委打電話追我嗎?
但妻子的話還是起了作用。不管了,我也不是主要領導,要開你盛委直接跟鐵樹說去。我就又開始找《廢都》讀,我得了解中國文學現狀。
聽說我找《廢都》,魯星兒馬上把一本新買的《廢都》送來了。我說,你聽誰說我要看這本書?她說,這兩天都說你要看這本書,作協哪個領導的事大家都知道。我又問,這書怎麼樣?她說,怎麼樣,你自己看看吧,一兩句話說不好。我說,像《金瓶梅》呢還是像《紅樓夢》?她說,都不像。
我說,謝謝你借給我書!她說,一本書借什麼呀,送給你的。然後欲走不走說,我們交你的聯名信,黨組有什麼想法啊?
她剛這麼一說,好幾個參加簽名的編輯都進來了,都是寫作名氣不小的作家編輯,他們專門來問黨組有什麼想法的。我說黨組沒開會,就說不上黨組有什麼想法。他們又問我個人有什麼想法,我說我不可能一點想法沒有,但這得黨組會研究時談,不能隨便亂說。他們說,我們的信已交給黨組一星期了,黨組怎麼還不開會?我說這你們得問黨組領導,黨組書記是盛委,副書記是鐵樹。
編輯們從我屋離去不一會兒,便也從他們自己的辦公室離去了,一大排屋子立時變得十分冷落。這冷落迅速擴散到我屋裡,整棟樓都刻骨銘心地冷落起來。我在這難以忍受的冷落中翻開了《廢都》。
一下子就讀進去了。不能不說書里透出當代某些文人的無望和頹廢情緒,但也不能不說無情地批判了當今社會的腐敗現象。讀了百多頁,我便在書中寫下這麼幾句話:是才子寫的書,是寫才子佳人的書,是真書,是不盡如人意的書,是一本有貢獻有缺陷的書,是一本舊手法寫新事的書。讀後感覺一言難盡。
寫下這幾句話想繼續讀下去,來了一個鄉下老人打聽《北方作家》在哪,因滿樓沒人,才一路摸到我屋。他自報是《北方作家》的函授學員,我不禁細打量他一番,以為有六十七八歲了。他說才五十五歲,是為補齊一期函授教材來的。我為他找到那期教材,他千恩萬謝說他已念三屆函授了,本想還念第四屆。我安慰他說自己寫就是了,不一定總念那個函授。他說念這個書並不是為了成才,而是求一種精神寄託。
這個可憐的老文學青年一離去,正好下起了大雨。風雨聲把十分冷落的樓里變得陰森淒涼了。我淒楚地想,可憐的文學愛好者們啊!
我慢慢鑽進《廢都》里,躲雨,取暖,避淒涼。
沒看兩頁,聽淒涼的樓道里有腳步聲,接著,被淋濕的一男一女找到我屋。女的我認識,是一個農村業餘作者,想當作家走火人魔了,長久在外遊蕩。她整個人乾瘦乾瘦,像天天吃不上飯餓的,還像總熬夜寫作累的,但並沒發表幾篇東西。另一個男人,我不認得,便先和瘦得可憐的女作者打招呼,問她來幹什麼。她說想找《北方作家》鍾主編開個採訪介紹信。我問她採訪什麼,她說先到上海蕭紅墓看看,然後再到黑龍江省呼蘭縣蕭紅故居看看。我問誰給你出路費,她說要飯也要去。我說你連飯都吃不上,忙看什麼蕭紅墓哇?她說當作家就當蕭紅這樣的,別的小作家不當。忽然發現我手裡拿的是《廢都》,又補充說當賈平凹這樣的也行。
我看她真是走火人魔得可以了,暫且不再理她,又和那個也瘦得令人同情、眼神有點神經質的小伙子打招呼。萬沒想到這男的也是走火入魔的文學愛好者,本市一個賓館的燒鍋爐工。他說自己有個宏大創作計劃,打算寫一部超過《紅樓夢》的傳世之作。但賓館老闆不給時間,所以他跑作家協會來反映情況,叫幫忙給請假,或調他到作協來也行。我不得不又重新打量他們一番,一問,他倆竟是剛在走廊碰見的,彼此不僅不認識,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話呢。我忽然悲哀地聯想,如果這兩個人結合成一家的話,他們的日子會怎樣過呢?
外面的冷雨由急驟變得慢聲細語了。誰會想到,清冷淒涼的作家協會有一間屋子充滿了令人費解的,認真的,但熱烈不起來的關於文學的討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