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軍委主席
2024-10-08 17:20:32
作者: 劉兆林
我指揮轉業幹部處置了牛司機的事兒,一時成為作協的議論中心,這在省直宣傳系統也傳得挺廣,因此我辦公室來的人忽然多起來。那些一直感覺不被重視的轉業幹部,簡直有點揚眉吐氣了,他們鼓勵我今後大膽工作,只要是壓倒歪風邪氣的事,保證指哪打哪。更有甚者,說我是作協轉業幹部的領袖,還有的說我是作協軍委主席。我連連制止他們,絕不許開這種玩笑。我嚴肅說,軍委主席到哪裡都是一把手,你們這不是授人以柄往火堆上推我嗎?我真的被自己言中了。鐵樹有天在走廊碰到我,問有事嗎,我說沒啥事。他剛要走又站下說,聽說那天開大會你叫轉業幹部把牛司機押出會場了?我說,是說了這話,但沒押,他自己就老實兒坐下了。鐵樹說,你為什麼叫轉業幹部不叫別的幹部呢?我說,叫了,叫不動,才叫轉業幹部的!鐵樹說,要注意,別給人印象轉業幹部聽你的,作協形成了黨、政、軍三個頭兒。我說,牛司機那小子實在把我氣壞了,不鎮住他,往後沒法工作了!鐵樹說,他就是那麼個驢傢伙,還罵過我呢!我說,那天他頂過我後,可是主動給你倒水了,你不能慣他!鐵樹說,我慣他什麼?這幫小子都得哄著來!我說,也別給人印象他聽你的。
我給盛委打電話匯報建房工作時,他說,聽說你要成立軍委會,並且已經開展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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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哎呀一聲說,這都是誰在造謠啊!盛委說無風不起浪啊,你不下令轉業幹部站出來,人家能這麼開玩笑嗎?玩笑不能開大了!我心下想,你盛委要我轉業時不就說,有困難得找解放軍嗎?你有困難找解放軍行,我困難就不行找解放軍?
想是這麼想,做起事來我卻格外注意了。首先提醒沒事好上我辦公室聊天的幾個轉業幹部說,我要寫作了,各位少圖財害命啊!
對經過這樣提醒也不開竅的,我就進一步點透說,咱們沒事可要多讀點書,多寫點東西,這是作家協會,別讓人家心裡嘀咕,咱轉業幹部不懂文學業務,也別總讓人家想到咱們是轉業幹部。
有的也不服我的話說,不是你在會上號召轉業軍人站出來嗎?想到是轉業幹部有什麼不好,說明咱們保持了部隊優良傳統!
我說,最優良的傳統是和群眾打成一片,老被人想到是轉業幹部,就說明咱們還沒打成一片。
越是注意著打成一片,偏偏那個讓你突出的日子就到了。八一建軍節頭好幾天,就有人跟我說,你來作協了,今年八一可得好好過一過。
我說這不又搞特殊化嗎?
他們卻說,怎麼是特殊化呢,三八婦女節、五一勞動節、五四青年節、七一黨的生日、十一國慶節,哪個節都過呀,八一節過一下怎麼就特殊化了?
我說,除了節,其他大家不都一樣過嘛,八一節別人不能跟咱們一樣過,咱們單獨吃吃喝喝,這不就搞特殊了嗎?
他們就強調說上邊發了文件,號召通過八一節加強國防教育。我說,實在要過的話,每人集點錢怎麼樣?
他們說,集錢不成私自活動了嗎?每年都正式過,今年黨組裡有你了,反而成了私自的,那成啥事了!
我被駁得再無話可說,只好囑咐,既然是有組織活動,就由機關出面安排,和每年一樣標準。
每年都是機關黨委出面,恰好機關黨委專職副書記老季本人就是轉業幹部。老季出差還沒回來,我也不指派別人,心想他不回來沒人組織就拉倒了,免得又讓人說軍委會。八一那天是星期日,恰好我在外面有會,而且整個上午大雨嘩嘩啦啦一直沒停,我以為就躲過去了。不想快到中午時,老季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拎著把傘站到我面前說,走吧,兵將都齊了,就等帥了。我說你不出差了嗎?老季說,專程趕回來的,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這幫夥計也得把我揪回來。他不容我分說,就撐起傘把我拉進雨中,又把我推上一輛不錯的奧迪車,是他從戰友單位借的。
我一到場兒,兩桌酒席的復轉軍人都鼓起掌來,中青年的還站了起來,有的照樣說著那句我特別怕聽的話:軍委主席到了!
我忙讓大家坐下,認真糾正說,別亂扯,千萬別亂扯,玩笑開得不離譜才叫水平。
座中資歷最老的抗戰幹部張老兒說,叫軍委主席是有點離譜,不如叫國防部長或衛戍司令,既表達了各位的心情,又不讓別的領導聽著刺耳。
我說這個也別叫,就叫大名多好哇,作家協會不最看重名氣嗎,大家越叫我名,我名氣越大!
一個年輕的轉業軍人編輯說,就叫軍委主席,一點毛病沒有,中國作協不就有個軍事文學委員會嗎?
我說人家那個委員會叫主任,你們非叫主席,這不誠心坑我嘛!
內務部副主任李清波說,主任在咱作協不值錢,成堆了,何況你真是主席,為什麼不讓叫?
我說你們不是沒在部隊呆過,副政委就叫副政委,副師長就叫副師長,我是副主席你們非叫主席,怎麼可以?
老季說,地方和部隊不一樣,沒有帶副字叫的,不信你到省委省政府考察考察,看有沒有帶副字叫的!
我看了一圈說,在坐就數我官小,李清波在部隊是連長,范主任在部隊是團政委,老陳在部隊是團副政委,老劉在部隊是師政治部副主任,我只是個作家!
老季說,情況不同了,在部隊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通,在作協是兵遇見秀才有理說不明白。你是作家,我們這些團長政委主任的,不都得聽你的?鐵樹是不是秀才?我們是不是得聽他的?這叫一種土壤長一種莊稼,什麼市場什麼值錢?狗市上馬就不值錢。當過志願軍的魯大姐說,就是嘛,在部隊時我們女兵多吃香兒,到地方上女同志成堆了,女的算老幾呀?
我說,今天咱們是按秀才遇見兵算呢,還是按兵遇見秀才算?抗戰時期入伍的張老,從來不端老人架子,他尤其願意和年輕人湊熱鬧,年輕人對他也都像忘年交兒的朋友。他看了看當場的形勢說,過八一嘛,該按秀才遇見兵算,就論軍齡,誰是什麼年代入伍的,在年代前面加上他的姓就是他的名:張抗戰、王志願、范躍進、柳文革……話雖是這麼說,凡事也都有個頭緒。今天這叫紀念八一復轉軍人聚會,而不是文人聚會,主持人當然還得按職務高低定,按歲數不行,井岡山的騾子老,它不還是馱炮的貨嘛!我當了一輩子編輯,為他人作嫁,自得其樂,就屬於井岡山的騾子,甘心馱炮。我認為還得柳直主席主持,部隊級別他最高,地方級別也他最高,今天我就甘心為他馱炮了!
這段話博得大家七嘴八舌的喝彩,有的說薑還是老的辣,有的說咱們改革開放時期的小騾子得向井岡山的老騾子致敬。也有的說張老比喻生動,但有自美之嫌,比如他說自己是井岡山的騾子,他哪夠井岡山的騾子啊,井岡山的騾子算紅軍了,他是抗戰的,應算太行山的騾子。
張老笑說,你們文革騾子斤斤計較,好好,我是太行山騾子!我也笑說,張老,那我們就再計較一下,別叫文革騾子,叫珍寶島騾子吧,我算珍寶島騾子。
有的便接下去說,我是老山騾子--老山打仗時入伍的;我嘉唐山騾子--唐山抗震救災時入伍的;我是三八線騾子--抗宴援朝時入伍的;我是友誼關騾子--抗美援越時入伍的……
老季說,誰是什麼騾子,我看自報公議得差不多了,可以編崗一個戰鬥力很強的騾子運輸隊了。隊長也已由太行山的張老提名和大家討論通過,柳直同志就由軍委主席降為隊長。下面請隊古定喝什麼酒,酒上來後再正式講話祝酒。
我幾天來正頭疼著,太怕喝酒,用乞憐的眼光看了一圈說,可樂或者飲料吧,就別喝酒了?
太行山張老說,你只有定喝什麼酒的權力,沒有定喝不喝酒睜權力,八一節不喝酒豈有此理?柳直若堅持不喝酒,那咱們就把利的隊長彈劾了!
我笑說,別彈劾,喝就喝,喝38度的軍團酒,最合乎今天的題了。
愛喝酒的珍寶島老季說,38度酒哪行,怎麼也得五十度的。太行山張老一錘定音說,軍團酒對題,度數低兩杯頂一杯意是了。
不等菜上齊,酒就開喝了。我的祝酒辭是這樣說的:作家協墨的復轉軍人喝酒,就應該符合作家協會的風格,既有戰鬥力還得笮文學藝術感染力,不能單純軍事觀點,只是比喝,要側重比文采喝一杯酒唱一支歌兒,歌應是軍事生活的,唱完歌,再一杯酒一故事,即興創作反映當年部隊生活,或者現在作協生活的故事,趨等於每個人都有說話的權利,也都有創作節目作貢獻的責任,同的話第一杯酒大家共同幹了!
大家一呼聲將酒幹了,然後我的權差不多就被奪了。老季荊先指揮集體唱《解放軍軍歌》,他是學著《霓虹燈下的哨兵》電影連長那種姿勢指揮的,他當過演出隊隊長,學得很像。……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首已經被少男少女們相當看不起的隊列歌曲,在酒店卡拉OK歌單上是找不到的,包房的服務小姐拿著歌單奇怪得瞪起眼睛,曲目最全的歌單上都沒有的歌,他們唱個什麼勁兒呀?可是這夥人唱得極其興奮,也很整齊,像在一起排練了一個月似的。從小就習慣亨唱愛情軟曲的少女哪會理解這群近乎失意者的懷舊心情啊,她想周到地儘儘服務熱情都不可能。
唱完總軍歌,集體喝一巡酒,太行張老說該唱抗戰歌兒啦。珍寶島編輯說唱《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太行張老說這歌嚇人,看把服務小姐嚇著,唱《我們在太行山上》吧,這歌雄壯且美。我說好,咱們先跟張老上太行山抗日。話音一落張老就起了頭兒。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聽吧,妻子送郎上戰場,母親叫兒打東洋,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
這首歌比較深沉,以致使張老眼中緩緩溢出兩滴淚來。這些人當中,再年輕也三十四五歲了,都懂得老人的淚是多麼來之不易。為了讓流淚的張老多品味一下淚的神聖滋味,大家都沒七嘴八舌亂說什麼,坐下來沉默一會兒。張老發覺自己的眼淚影響了大家的情緒,馬上抹掉說,老了,沒出息了,好好的流什麼淚呢,繼續喝酒唱歌!他帶頭喝一口酒說,該唱解放戰爭的了,接著唱!老季說唱過了,向前向前不就是解放軍軍歌嘛,該唱三八線的了。他問被稱作三八線的退休作家老魯說,魯大姐可就你一個女同志,你應該獨唱一個雄赳赳氣昂昂。
老魯推辭了一下,我也是不願唱歌的,便替她講情說集體唱算了。大家起鬨說就一個三八線的,必須獨唱。我以為她能極力推辭,她卻真的獨唱了,而且唱得很投入。
從老魯開始都變成獨唱了,以後有唱抗美援越《越南人民打得好》的,有唱對越自衛還擊戰時最流行的《血染的風采》和《小草》的,有唱《打倒新沙皇》的,連《紅衛兵》戰歌都有人唱了。歌兒唱泄勁了,喝了通酒開始講故事。講完評出一個最好的和最差的。最好的是由於我的堅持,評了老季講的《別讓我兒當特務》,說的是一個農村小伙當兵後給家寫信告知自己分到特務連了。他母親一聽自己兒子當了特務,連夜出發,長途跋涉到部隊找到領導,哭著哀求千萬別讓他兒子當特務。領導給她解釋說,特務就是執行特殊任務的戰士。鄉下母親說我知道,特殊任務就是偷偷摸摸干見不得人的壞事,像電影裡演的那樣,讓鄉親知道了,回去連媳婦都找不到!部隊領導被她說得大笑不已,笑止後說,您看我當了二十多年特務不也找到媳婦了嗎?那領導從兜里掏出妻子的照片讓新兵母親看,那母親一看照片上的女人跟電影上一個漂亮的女特務很像,又看看那領導是大鼻子鷹眼睛(維吾爾族人)像個外國人,竟哭起來說,我命咋這麼苦哇,兒子當了特務!
最差的是由於張老的堅持,評了老好開他玩笑的珍寶島編輯,他講的是有個連隊學雷鋒弄虛作假的事,平鋪直敘毫無藝術效果。張老說這不是藝術作品,屬於反動宣傳!
輪到李清波時,他講不出來,大家說不講也行,但得罰三杯酒。他極力反駁說,即使喝也不是罰酒,是獎酒。獎酒的理由,上次處罰牛司機我喊轉業軍人站出來時,他是第一個站出來的。他強調說,關鍵時候不敢站出來,光會唱歌算什麼轉業軍人?
我站起來對還在爭執不唱的李清波說,好軍人也應該會唱歌兒,我陪你唱《抬頭望見北斗星》!
他就跟我一起唱了,唱得很賣力氣。太行張老說,還是軍委主席話好使,太行山騾子都拉不動的老山犟騾子,軍委主席一句話就叫動了!
我說,張老怎麼又叫軍委主席?犯規啦!
八月二日上午盛委打來電話問我,你怎麼又當軍委主席?還把老幹部拉上?
我無言以答。他以為我知錯了,又說了我好幾句才放了電話。也是那天上午,鐵樹來到我辦公室,踱了幾圈步問,昨天轉業幹部聚會怎麼不通知我一聲?
我說,我是在外面開會被他們拉去的,這會不是我安排的!鐵樹說,把我推為軍委主席的話,怎麼也能找得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