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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63.《金瓶梅》

2024-10-08 17:20:26 作者: 劉兆林

  省委換屆人事小組的高幹事,忽然給我打來電話。我心下一喜,以為作代會有準信兒了。不想他說,國際書店新來一批《金瓶梅》,插圖足本的,數量有限,不是什麼人買都賣,發行對象是有關研究人員和文學工作者。他問作家協會要不要點。我一時不解,他是人事考核小組的,怎麼抓起這方面的事了?當時的複雜處境競讓我一閃念,他是不是考驗考驗我覺悟怎麼樣,換屆進班子稱不稱職?因為那時插圖全本《金瓶梅》世面還禁止發行,黑市上一套價錢高達上千元人民幣。我試探著問他怎麼管起這事兒,才知道他也是轉業幹部,也是文學愛好者。書店有他一個朋友,聽說他這段時間總跑作協,就讓他找我。我說,我剛轉業,對地方的事還不摸底,這事犯不犯毛病啊?高幹事說,怕犯毛病才找你的,你既是作家又是作家的領導,你們買了作為研究資料,這一點兒毛病沒有!還有,咱們都是部隊轉業的,辦事可靠,別人我就不扯了。我說,我自己肯定要一套,別人,我得問問。

  高幹事說,這套書印刷質量很好,才三百五十塊錢一套,如果能要二十套以上,你那套就免費了。

  

  我說,買一百套我也肯定不免費,一免怕有人說三道四。

  我順便問了問作代會的事,他照實說,一時半晌是不行了,尚部長的病情怎樣難說,所以頭兒是誰也難說!

  我嘆氣道,得什麼時候盼出個頭哇?

  高幹事說,柳主席你就放心挺著吧,怎麼著,你都得在班子裡,誰來當頭,你都得是主要勞動力!

  我說,我是個作家,光當周旋矛盾的主要勞動力,不是坑了我嗎?

  他說,你總得熬兩年,哪有不當幾年勞力就當甩手掌柜的呢?我只好說,先不管它了,買《金瓶梅》吧!

  《金瓶梅》的魅力大大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放下電話正琢磨都該問誰時,鐵樹到我屋來說事。他這些天一開口就罵罵咧咧的,說作代會沒他媽年弦子啦,部長說工作還得抓,除了人事問題不研究,其他日常工作還得照常開展。說是這麼說,怎麼開展?說重大事叫我和盛委溝通,怎麼溝通?我他媽溝不通,我他媽也不溝通了。你不天天上班嗎,有什麼事願意跟我說就說,說了的我負責任,不願說的就不說,不說的我也就不負責任了。順水推舟來了什麼事兒能辦就辦,辦不了就等著吧!

  我想,鐵樹是作家並且是主席,他要買《金瓶梅》是最不犯毛病的,就試探著問了他。他競不罵了,說,這書一定得買一套,以前別人從香港給弄了一套,又叫別人弄走了,九百多元人民幣打水漂了。他當即掏兜數了數錢,差點不夠七百元,問還缺多少。一聽七百元能買兩套,他把錢都扔給我說,那就買兩套得了,再答對一個朋友。我說書拿來時一塊給發票,他說發不發票的無所謂。

  鐵樹買書的積極性使我有了信心,我又試探著問了《北方作家》和《文壇縱橫》主編,還有求實。他們仨競都帶著感謝之意要了兩套。我想可能都如鐵樹給最好的朋友帶了一套,我自己便也留出四套準備給朋友。我想給盛委一套,想了想又決定不給他了,他一不是作家二又是黨組書記,如果他不僅不要再批評我一頓就倒霉了。

  我給佳槐、江雪等幾個部隊作家朋友打電話一說,他們也都特別高興。然後我開始問作協幾個年輕點的作家,寫詩的寫小說的,搞評論的,問到誰沒有說不要的。問到一個評論家時,他一下說要八套。我很吃驚,想不出他要八套有什麼用。他說,我是《文壇縱橫》編輯部的,我自己有了,支持我的一夥大刷子朋友不能忘了哇!我說,八套不夠了,五套吧。他說,你千萬幫我弄八套,不行我多加點錢,我先交錢後要書,我馬上就給你取錢去!

  這樣我只好把自己準備留的四套不留了。收齊了錢,我給高於事打電話一說,他馬上把二十套書送到作協來。給他錢時,我左數右數不知怎麼偏偏缺了一套的錢,怎麼算計也不對。他說不用算了,我不說夠二十套可以免一套的錢嗎,就交十九套的錢好了!我堅決不肯,說要免一套的話就貶低了我幫你賣書的意義。我絕不能從中占一分錢便宜,只要沒人挑毛病就心滿意足了。我堅決又拿出一套的錢給他,他一再謝我給他幫忙。我說,買到書的同志都謝我呢,該謝誰都弄不清楚了!他說,那我還可以給你弄二十套。我說,先別拿書,等我統計好把錢收上來再定拿幾套。我心下暗想,弄這一次就搭了三百五十元,不能再浪費時間多統計了。便只湊了五套拉倒。

  盛委卻很快知道了這件事。有次我又去看他時他說,有人說你給主席大人買《金瓶梅》了,瞎說吧?

  我一下急了,想,誰這麼缺德啊,打這種小報告,嘴便有點不好使了,解釋時結結巴巴的。盛委說這沒什麼,我問你的意思是,怎麼沒想到給我弄一套!

  我更結巴了,說,尋思你不能要這書!

  盛委有點冷笑說,這是看咱不是作家,不夠看名著的資格呀。我一再解釋不是這意思,他說那我尋思不出別的意思,你沒到作協時我不專門向你要過書嗎?我說,那不是這種書。他說,那是政治性強的書,這是文學性強的書,說來說去還不是我不懂文學創作嗎?

  我說,盛老師你真是這樣想,我一定給你弄一套,弄不著就把我的一套給你。

  盛委妻子喬小嵐替我打抱不平說,老盛你幹什麼呀,人家柳直好心好意替你想,你反倒冤枉他。你當官儘管人家要書要慣了,這是買書,好幾百元誰知你能買呀。你們當官的貴人忘事多,說是讓人家買,拿到手又常常忘了給錢,我這個小部勒子就攤上過這樣事,給領導買完東西,人家忘了交錢還嫌不可心,何苦給你這套號的買呀?

  我說,錢不錢的不主要,這不是《金瓶梅》嘛,怕犯毛病!盛委說,背著我就不犯毛病了?

  我怎麼說也說不圓了,只好說知錯了知錯了,明天就把書送來。

  喬小嵐又替盛委解釋說,老盛真的想買這書,我也想買,他昨天一聽你沒想到他的份兒,確實叨咕了,說柳直不該把我忘了哇!小喬又說,柳直你也別太當一回事,買不著拉倒,先把錢拿去,省得老盛忘了讓你搭。喬小嵐當時給了我錢,我推辭一陣,盛委說,拿著吧,他鐵主席不也得交錢嗎?我不好再說什麼,尷尷尬尬收了錢。

  盛委也想買《金瓶梅》,這使我想到以前有件事。有年我在北京一個朋友家見過一套線裝全本的《金瓶梅》,字很大,全刻本有好大一摞子。我那朋友的公公是國務院的一個部長,中央委員,出版部門印了有限的大字本《金瓶梅》,說是供中央委員以上領導參考的。我見到時那套已經不全了,插圖是集中在一本上的,我沒看到。粉碎四人幫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過一版刪節本的,插圖和文字都有刪節,我作為全國作協會員得以郵購到一套。後來改革開放步子越來越大,黑市上逐漸流行起全本來。有年去深圳,見自由市場的貨攤夾賣足本《金瓶梅》。買回去一對,根本不是足本。買了兩回都不是足本,這足本便越發的有了魅力。高幹事拿來這套,圖文俱全,裝幀精美,四卷本的足本,誰能得到一套,當然會有一種優越感。但我自己買這套就不想跟妻子說了,一是怕她說價錢貴,二是怕她說弄黃色書。不想拿家還沒等藏好,就被她看見了,她不僅沒罵也沒說貴,而是求我再幫她買一套。我說咱家一套還不夠你看啊?她說想給別人買一套。我說這可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你也拿《金瓶梅》送禮?送誰呀?

  妻子說,這年頭誰還沒個特殊關係呢,送誰你就別問了。

  我收齊了錢,電話和高幹事約好,下班後在我家樓下一手交錢,一手交書和發票。

  那幾天我一直騎車上班,不想這回騎不遠就下開了大雨。雨和風攪在一起,天昏地暗,雨衣雨傘都沒帶,我只好半道下車在一家小商店躲躲。那家小商店是賣日用百貨的,店主是個年輕婦女,除我之外沒有第二個顧客。我剛站定,年輕女店主便同我搭話說,大哥不買點什麼嗎?

  我說,避避雨,不買什麼了。

  女店主嫵媚一笑說,沒關係,隨便避吧,那不有椅子嘛,坐,雨這麼大,一半會兒出不了屋。

  雨的確要大下一陣的樣子,我便領了情坐下等。女店主很掌握分寸說,看你穿著舉止像個文人,不知我眼力錯沒錯?

  看我是個文人用不了太深的眼力,我說,穿布衣,頭髮亂七八糟,騎自行車,沒有威嚴,誰都看出是武不起來的!

  女店主說,不,你就是文人,你衣著文雅眼光善良,我丈夫就是文人,你就是他那個派!

  我正眼看看她,說,你丈夫在哪兒上班?她說了一個我不熟悉的區文化館的內部刊物,她丈夫是那刊物的編輯。我也沒說我是不是文人,而是順水推舟恭維了她一句,怪不得你和你的店都有文化氣息呢!

  我有好書你買不買?她說,我這書不是什麼人都賣的。賣書?我說,你這不是日用百貨店嗎,怎麼賣書呢?營業執照上沒寫,她說,所以才沒公開賣,碰著誰像好看書的,就私下問問,買就賣一本,不買就拉倒。

  我有搭無意搭喔了一聲,她說,是全本《金瓶梅》,不少文人都買不著呢!

  我心下吃驚不小,怎麼她也賣《金瓶梅》?高幹事和她是不是一個性質賣法?我問她,多少錢一套?

  五百!她說,不講價,辦重要事送禮最好,拿得出手,錢也花得起。

  有發票嗎?

  有,但要發票就得五百五!是書的發票還是百貨發票?要哪樣都行。

  我要她拿一張圖書發票看了看,又看了看書,竟然和高幹事拿的一樣,卻貴了二百元。我說,太貴了!

  一瓶酒鬼酒還三四百呢,她說,四大卷的足本禁書,這是《金瓶梅》,才五百還貴?

  三百五吧?

  三百五?四百你有多少套我都要!

  我說,說著玩兒的,我不是文人,多少錢我也買不起,買得起也看不明白。

  誰都看得明白,她說,有圖,比《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都好看!

  雨還不見小,我擔心高幹事等得著急,也還為躲開女店主讓我買書的難卻熱情,我還是闖進雨里。出門前我跟女店主說有個急事必需按時趕到,才離開的,畢竟她使我知道了關於《金瓶梅》的另一種信息,不忍心傷她好意。

  不用說,趕到家門口時我全身絕大部分都已淋透,沒濕的只是人造革包里的買《金瓶梅》錢。我剛在門口鎖了車子,正待環顧一下看有沒有高幹事的影兒,高幹事的自行車就從雨中過來了。一下自行車他先是看了看表,道歉說,晚了半分鐘,這他媽雨!

  我挺感動的,也看了看表說,我也剛到,車子還沒鎖完呢!又說,要講辦事守時,還是當過兵的。我的感動里也包含了對自己。要是地方這幫雞巴玩藝,下這麼大雨肯定就不來了,高幹事說,你看你,廳局級領導,別說下雨呀,不下雨也得坐車,不坐車,澆死了,人家還得說你不稱職。以後你就得坐車,你不像我,我們幹事,不管部隊還是地方,都是騎自行車跑腿幹事的!

  我說,作家協會不比別的機關,車少,司機也不順手。

  他說,還是怨你自己,車少司機不順手,你可以打出租呀,下大雨又不像好天氣。

  我把他拉到樓門洞裡。他拿來的書儘管用自己的上衣包了,也還是濕了包裝紙。我叫他上樓歇歇,他說不了,還有急事。他掏給我的書票也有點濕了,我想上樓給他拿件乾爽衣服換上,他也不讓,一再催我快點上樓把書捆打開,免得濕了書紙。

  我掏給他的錢也潮濕了,讓他數一數,他說算了,少的話我搭,多的話你搭了。

  他光著膀子渾身一點干地方沒有,濕了的錢再澆一下會更濕,我就讓他用我的人造革包裝了。看他這等辛苦,我把女店主四百塊錢收《金瓶梅》的信息告訴他了,是想讓他別這樣白出力。他說,我是受一個朋友之託,他們有發行任務,幫他弄完就不扯這份犢子啦!我問女店主的書會是從哪弄的呢?他說,鬧不好是書店有人圖自己掙錢,私下抬價了。我說,人家不會懷疑你也掙錢嗎?他說,所以我才只幫他們聯繫了你們作協,不可靠的人我不跟他們扯!

  很快,作協不少人都知道了我賣《金瓶梅》的事,有人又找我買。我實在不願再惹麻煩,再也是對一些人不放心,怕他們買了再出去賣高價,反而誤會我從中掙了多少錢。

  這樣一來,反倒真有人傳我的壞話了,說我每本書能掙一百多。這話是從一個老幹部嘴裡聽到的,他對我不錯,是出於好心才把聽到的傳話告訴給我的。我倒沒怎麼在乎,但特別不明白,這是誰編派的呀,他為什麼要這樣編排呢?

  有天女作家魯星兒電話問我,聽說你在搗賣《金瓶梅》?誰說的呀?我很生氣地問,你告訴我誰說的?

  你賣沒賣吧?

  賣了,但不是搗賣!那你圖什麼?

  朋友讓我幫個忙!怎麼不幫我買一套?不是這個幫法,是有朋友讓幫他賣書,我才問到碰見的幾個作家!

  我也是作家呀?

  你不是女的嘛,我不是沒碰見你嗎,我敢主動向你賣這種書嗎?

  你的信任有問題!你要警惕,懂嗎?

  不懂,我白搭時間一分錢好處不要,怎麼會有人這樣編派我?反正我是聽人說了,信不信由你。

  你真想買嗎?還能買到嗎?我那套給你!你自己呢?我再想辦法。謝謝!

  文藝處一個熟人也打電話問我是不是真賣《金瓶梅》了,我說是賣了。他說要注意點兒,別再賣了,現在正換屆考核班子!

  我說,一定不賣了!

  那好!他說,再想法給我弄一套,千萬就別再弄了!

  有天我到資料室借閱《世界文學》雜誌,登記時趙明麗對我說,謝謝你呀柳老師!

  我一時沒弄明白她謝我什麼,愣住了。她把正看著的書往我眼前推了推,說,鐵樹說了,這書很難買,你給他買了兩套,有一套讓我送禮給老師了!

  我說,小趙,別再給別人說這事了,這書還屬禁書。鐵樹說這是文學名著哇,大學文學課不還講嗎?大學文學課只是介紹介紹內容,也沒有全本書讓學生看。

  我看咱們資料室應該買一套,作家協會資料室,供作家們研究嘛!

  買不到了。我不想和她細說,搪塞著離開了。

  欒麗慧也打電話問我,柳直呀,聽說你給鐵王八蛋和姓趙的買《金瓶梅》了?讓他倆研究怎麼進一步搞好破鞋?你工作做得挺細呀,小柳?

  我苦笑一聲說,欒大嫂,別聽他們瞎說!

  小柳我告訴你,你叫我大嫂是沖鐵樹叫的吧?你再別這麼叫了,他不把我當你大嫂對待,他和姓趙的研究《金瓶梅》,你叫姓趙的大嫂去吧!

  老欒大嫂,我懇求說,你千萬別誤會!

  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你有時候軟弱,你不能幫他們研究《金瓶梅》!

  我說,老欒大嫂,我是解放軍出身,誰研究《金瓶梅》我也不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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