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頒獎會
2024-10-08 17:18:47
作者: 劉兆林
我按大秘書朋友的指點,幾經周折終於將頒獎會準備停當。會議由盛委主持,安排給鐵樹的角色是,以主席身份就全省創作形勢講話。由於我說這安排省委宣傳部部長同意,所以盛委鐵樹也都認可了。我幾經溝通,把原定的開會時間更改了兩次,才使省委書記沒有任何藉口不到會了。如果省委書記說又與哪個會發生衝突,我會繼續改變會期。
省委書記一到會,會議規格立刻就不一樣了。省電視台定在新聞節目播發消息,省委宣傳部長以及省里其他有關部門的領導,離休的在職的都表示一定到會。只有省長如我大秘書朋友預料那樣,說有其他方面的事來不了。
最大的領導沒問題了,又恐作家們來不齊,我又親自給需到會的老、中、青作家一一打了電話,有的還是兩三遍電話。直到每個細節都覺萬無一失了,才發覺心臟像被一隻手捏搓著似的疼,累及前胸後背都疼。這是心絞痛的症狀,我不得不比往日加吃了一倍的心痛定片。
晚上回家洗澡時忽然發覺,鏡中那個裸體的我已變了模樣。瘦了許多不說,臉上的細紋不知哪天增加了那麼多,尤其頭髮長得不像話了。雖然頒獎大會我不坐主席台,但我必須上台領獎。第一次在如此隆重的大會旬全省亮相,這副模樣十分不妥。我摸過一直放在鏡邊的理髮推子,決定理理髮。
大約有八年多了,我都是自己對鏡理髮的。一提這個八年,我就有點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說八年啦那樣心情複雜。八年多來,無論是去新疆戈壁深入生活,還是到雲南老山前線戰地採訪,以及所有較長時間的出差,我都是帶著理髮推子,自己理髮的。上中學時我就學會了理髮,參軍後戰友之間又一直互相理,一來二去,養成了不上街理髮的習慣。後來當了專業作家不坐班,沒法互相理了,我就摸索對著鏡子自理。能堅持自己理下來的原因還有一點,我頭髮白得特別早,三十五六歲就明顯白了。到三十七八歲時,全國染髮之風大盛,我也開始染。開初到街上染,弄得鬼似的被人們看,心裡受不了,以後便買了染料自己在家染。我自己這樣自理自染了八年,已非常熟練。有時出差在外沒鏡子,憑手感摸索著理,也不至於粗糙得不能見人。
裸體自理真方便,什麼也不用圍,理下的頭髮用手隨便一拂就行了。可我吃驚地發現,近兩個月沒染髮,鬢角兩側理剩下的部分有三分之二是白的了,像厚厚的雪地落了黑黑一層煤粉,白多黑少,黑白分明,嚇死人了。
我面對鏡中怪模樣的自己,看了好一會兒。體形是青年人的,可看大片白了的兩鬢呢,生人會誤認為五十好幾了!我感慨萬端拿起染料時,省委秘書長,還有作協老同志們說我小青年的話接連在耳邊響起。我不禁罵了一聲他媽的,索性將染料倒人廁所,然後大聲說,不染了!不染了!老子從此不染了!
妻子推門見我這般模樣,驚問,怎麼了?怎麼了?我說,老子不染了!
我就拿起推子繼續理髮,把兩鬢保留的黑髮統統理掉。妻子來奪推子,說,你不能這樣!
我把妻子推開,說,少廢話,老子從此不染了!
等我理完,自己站鏡前愣怔了好久。這是我嗎?兩鬢處那層煤粉清除了,只剩兩大片厚厚的白雪。軍裝剝掉了,軍帽剝掉了,老百姓的便服也剝掉了,現在連染黑的頭髮也剝了個精光,一切都是真實的了。我的一顆心像在青春和蒼老之間掙扎了許久,平靜是平靜了,但還在隱隱作痛。那一夜,我和妻子像聽到毛主席逝世訃告那次差不多,難過得整夜是夢,沒有睡好。
第二天我到火車站去接參加頒獎會的獲獎作家北良,他也是副主席,而且是我同學,我們有著可以推心置腹深談一切的友誼。所以一見面他就盯住了我的頭髮,驚訝地問我,柳直你怎麼了?!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說,什麼事也沒有。北良便指責我說,那你扯什麼蛋,這不行,現在咱倆馬上先去理髮館,趕快染了,我不能讓你這樣上領獎台!
本來掙扎一夜已近於平靜的心態,又被北良這鄭重的一勸而波動起來。我很為北良的友誼感動,也從他這裡感到,是否有個年輕的形象,在中青年作家眼裡是非常重要的。我很感動說,先送你報到去,染髮的事完了再說。
北良勸了我半宿,中心意思是,白髮容易使自己與青年人疏遠,而疏遠了年輕人,心態也容易老化。一個作家心態真的老化了,他的創作生命也快終止了。我們是回想了共同經歷的好多事情才得出這結論的。直到後半夜三點多,也就是第二天拂曉了,北良還在勸我說,我陪你起早去染吧,上午大會一露面,你原來的形象就毀了!
我被感動得濕了眼窩兒,但想了想還是說,你的話我聽懂了,人要沒了青年之心,他的藝術生命也就停止了,那的確很可怕。但我既已邁出了這一步,就不再後退了。但我心底還有一句話沒說給北良:我有個女戰友呢,誰疏遠我我都不在乎了!
上帝好像有意配合我的白髮,第二天又下起了很大的雪。有雪色陪襯著,我心平靜多了。我帶車先去接盛委。叫我心裡泛起一絲酸楚的是,盛委見了我的白髮,竟然沒一點兒反應。我的頭髮白沒白他一點兒也不在意呀!難道我是他的長工不成?但凡有點同志感情,也該問一聲吧,哪怕有個異樣的眼神呢。可是他什麼都沒有,直接就問會序有沒有變動。
我那一絲酸楚很快被匆忙沖淡了,我們抓緊時間趕到會場。除省長外,邀請的有關領導陸陸續續都到了。十多位省領導在休息室陪延安時期的老作家朱簡在閒聊。他們都不認識我,所以沒人和我打招呼。省委宣傳部長到了,他一看來了這麼多領導,便帶著明顯的驚嘆誇獎我說,你真能請啊,沒把丁關根同志請來!部長是業餘作家,但他對我的白髮也沒絲毫反應,大概我原來什麼模樣他並沒印象。開過玩笑,他便熱情把我介紹給各位省領導說,這是剛從軍區挖牆腳挖來的年輕作家,到作協班子大家反映很好!
我說,四十多了,看頭髮都是老年啦。
滿頭白髮的朱簡老兒,提提手杖說,你頭髮黑得很呢,拿我當鏡子照一照,年輕得很!才是我歲數的一半!
省委書記和我握了手說,盛委同志要我跟軍區領導打電話,說有個年輕同志不錯,希望能支援給作協。的確很年輕!好好干!好好干!
盛委也跟著說我年輕,但我對他仍隻字沒提我的白髮心裡又掠過一絲酸楚。
每個領導和我握手時,幾乎都說了我真年輕的話,當時我忙於應酬來不及咀嚼這話的味道,只是連連點頭稱是。其實我心深處多麼期望再有這樣一句話:呀,有白髮啦!這話可以讓我體會到一點關愛,而不光因為我是好勞動力而驚喜。
鐵樹往主席台走時和我打了個照面,他盯一眼我的頭髮說,怎麼整的,忽如一夜春風來了呢,頭上開起了梨花!
雖然是玩笑,我也感動了一下,他畢竟關注到了我的白髮。
軍區政治部為我轉業開了綠燈那位周副主任也到會了,他同我握手時也說了一句,你頭髮白了!我心裡為之一熱想,還是娘家人親啊。這次獲獎也有軍區女作家江雪,正好同她鬧了一場風波的文化部長也隨周副主任來了,所以同時到會的佳槐一再囑咐江雪,不能當場作出讓大家尷尬的事。江雪勉強答應後立刻沖我說,柳直你怎麼能這樣?你快去把頭髮染了!寧可不領獎也要去染了!
我心裡好熱好熱啊,但當時氣氛不容我保持這種心情,我故作無所謂說,是大雪落我頭上了,沒看外面下大雪嗎,是上帝不叫我染的。
江雪以命令口吻說,什麼狗上帝呀,柳直你快去染了!
我沒能聽江雪的,沖她笑笑,忙著把各位領導一一引上主席台了。長長一排座席坐滿後,還臨時又加了一個凳子。我自己當然就得坐檯下了,盛委主持會坐左側最邊位子,鐵樹坐右側最邊位子。論職務,作協兩位領導也只能坐兩側邊上。但這樣坐法,倒正合他倆心意了。
盛委宣布會議開始後,特意把我叫到身邊,讓我幫他認清獲獎名單和會議程序。昨天送給他時,我已一一向他核對清楚了,他一定是故意用這種特殊方式,讓全省作家周知,我是在全心全意配他工作。這很容易產生這樣的效果:在他和鐵樹的矛盾中,我是上他一邊的,或起碼現在我絕對聽他指揮。
我不願產生這樣效果,因我心裡不是這樣想的。鐵樹畢竟夷作家,而且是主席,我也是作家啊!但我又不能不上台去幫盛委扣名單念完。按說,會議程序就該把宣布獲獎名單這項安排給我的是我故意沒這樣安排的。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出風頭,我看重的夷以作家身份領獎。所以幫盛委念完名單,我又從主席台左邊直拯走到最右邊鐵樹那兒,提醒他一下講話順序才下台。這提醒是爹余的,可對外影響卻不是多餘的:作協還在正常工作,我並不偏彈誰一邊。
到會的主要領導都講了話。省委書記說,對作家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大家,學習學習再學習,深人深入再深入,團結團結再團結,寫寫寫,寫出更多好作品來!
我覺得領導們說得都非常精彩,因而備受鼓舞。領了獎牌獎金,受了領導的鼓勵,加上聽大家議論說,這次會,無論從規模到效果,都是省作協前所未有的,所以會問我已忘了自己白髮的事。散會後,宣傳部長把盛委鐵樹和我叫到一起,說,會開得不錯!柳直同志年輕能幹,又懂創作,盛委鐵樹你們兩個要落實省委書記的話,團結一致,乘勢把作協工作搞上去。
我聽了很興奮,連連點頭,可盛委鐵樹誰也沒點頭也沒吭聲,只是我說了句部長吃了飯再走吧,部長又沒留下吃飯。據說這個部長很尊重作家,他自己也沒官架子,但喝酒吃飯的事卻極少參加。走時部長非常熱情同我握手說,你年輕,一定好好干,千萬注意多做團結工作,在全省作家中樹立一個良好形象。
這位和藹可親的作家部長走後,我立刻又陷入了尷尬。盛委鐵樹都一聲不吭各自往餐廳走,到了餐廳,盛委奔老作家那桌坐了,鐵樹奔中年作家那桌坐了,我猶豫一下,只好坐北良、江雪他們那桌了,我選擇這桌的理由是,這桌差不多都是獲獎者。
不一會,我坐這桌像為我的黑髮開追悼會似的,說開了惋惜話。喝酒時,有人拿這個話題祝我能恢復黑髮,有人祝賀我獲獎,有人祝賀我到作協當領導。我說你們的祝賀相互矛盾啊,我當領導就沒法恢復黑髮。
江雪說,你當這麼個破領導幹什麼呀!你要不染了,我們就和你斷交!
有人問我為什麼當領導就不能恢復黑髮。
沒等我回答,有人來拽我,說盛委叫我過去。我往盛委那桌一看,他果然在朝我招手。此時我真不情願到他那桌去,都是前輩沒我說話的份,更主要的是,他和鐵樹矛盾到這種程度,我公然坐到他那桌去喝酒,這不讓我違心嗎。我又不能不去。我過去向老作家們敬了一杯酒要走,盛委說別走就在這喝吧。我說那桌獲獎者等我呢。他說那你陪我到各桌敬敬酒吧。我說把鐵樹也叫上吧。他冷了臉說,你害怕啊?
說得我心裡好冷啊,冷得幾乎要打顫。我說,那就敬吧!
我陪他敬了一圈。敬到鐵樹桌時,盛委和其他人都碰了杯,唯獨沒和鐵樹碰,我認為這很不對,但鐵樹根本就沒抬眼皮看他一下也不對。
陪盛委敬完酒,我立即回到自己桌。稍坐一會,我又過到鐵樹那兒說,你也各桌敬敬酒吧,我陪你!
鐵樹很冷淡地看看我說,敬什麼酒,不敬!我說,還是敬敬吧。
他堅決說,不敬,要敬你自己敬吧!
我心裡說,不敬拉倒,就理直氣壯回到自己那桌。北良又看一眼我的白髮說,你活得太累了,還是染了頭髮別跟他們扯了!江雪說,柳直你當的算什麼領導哇,簡直是奴才!你看看咱們這些獲獎作家,就你的作品叫《綠色青春期》呀,你卻到老年期啦!
我苦笑一聲說,喝酒,喝!
本來是喝喜酒,喝得這般不痛快,一會兒就喝多了,後來說話開始出格了。北良說,散吧,柳直喝多了。江雪他們就都散了。北良陪我離開已經沒幾個人的餐廳,頂雪在院中走。我邊走邊捶了捶胸,說,難受。
北良說是不要吐哇?
我說是心裡不痛快,想哭。
當時漫天落著大雪,靜靜的沒有一絲兒風,仿佛雪落聲都聽得見了。
北良聽懂了我的心情說,想哭就哭哭吧,現在沒人。
當時天已黑了,又在僻靜無人處,他這樣一說,我真的忍不住了。在北京上學那年,我因受了特別重的委屈,他陪我散步時就是這樣說的。那回我放聲哭了好一會兒,哭透了,他又陪我繼續散步,講他自己失戀別人陪他大哭的感受。從那次,我倆成了知心朋友。我想,如果我在領導中有這樣一個朋友該多好啊,可是,領導們只會看著我的白髮誇我年輕,叫我好好干!於是,我由北良陪著,真的面對茫茫落雪透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