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
2024-10-08 17:12:04
作者: 韓少功
我又來到了這裡,在一條寂靜無人的山谷里獨坐,看一隻鳥落在水牛背上舉目四顧,看溪水在幽暗的斜樹下潛涌而出,在一截殘壩那裡喧譁,又在一片廣闊的卵石灘上四分五裂,抖落出閃閃光斑。
山裡的色彩豐富而細膩,光是樹綠,就有老樹的黑綠和碧綠,有新枝的翠綠和粉綠,相間相疊,遠非一個綠字了得。再細看的話,綠中其實有黃,有藍,有灰,有紅,有黑,有透明,比如樟樹的嫩芽一開始是暗紅色,或說是鐵鏽色,半透明的赭色,慢慢才透出綠意,融入一片綠的吵吵嚷嚷碰碰撞撞之中。
溪邊有一條小道,證明這裡仍在人間。沿著溪流的嘩嘩聲往上走,走進潮濕的腐葉氣味,從水中一塊石頭上跳到對岸,又緣一根獨木橋回到此岸,反覆與溪水糾纏一陣,好一陣才能潛出竹林。你可能覺得前面一亮:天地洞開,藍天白雲,有兩戶人家竟在那高坡上拋出炊煙。
你會聽到狗的叫聲,微弱而遙遠。
你知道這裡遠不是人間的盡頭。只要你有氣力,扶著竹杖繼續溯水而上,你還會發現小路,通向新的密林和新的山谷,也通向新的驚訝——在你覺得山岩和雜樹將把小路完全吞沒之時,已經準備完全放棄之時。隨著一隻野雞在草叢中撲啦啦驚飛,一塊更大的光亮撲面而來,出現在剛才貼身擦過的一塊巨石那邊。那裡有竹林後的一角屋檐,地坪前有晾曬的衣服,有開犁的農田以及盛開的花叢。
你覺得這裡任何一扇門都應該是你的家。朋友們也覺得這裡令人驚羨——真美呵,只是交通太不方便,有人曾一邊擦汗一邊這樣說。但「方便」這話該怎麼說?細想之下,如果說這裡太不方便,那麼城市裡的方便體現何處?市民們買零食很方便,但呼吸新鮮空氣遠不如在這裡方便,常常需要驅車數公里或數十公里去郊外的公園;市民們進茶樓酒館很方便,但飲用潔淨水遠不如在這裡方便,即便有錢買得起桶裝礦泉水,也經常埋怨送水不及時或者埋怨水質不可靠;市民們看電影和逛商店很方便,但與動物和植物交道遠不如在這裡方便,養條狗還得躲躲藏藏還得掛牌交稅還得防止鄰居的厭惡;市民們去北京、上海、美國、歐洲很方便,但觀飛瀑聽松濤邀百鳥賞明月遠不如在這裡方便,常常要忍受窗外的廢氣、煙塵甚至沙塵暴,有時只能把自己鎖在蝸居斗室里,拿電視裡的觀光節目來過過乾癮;市民們串門聚會有空間的方便,但人心和人情的交流遠不如在這裡有時間的方便,常常不知閒暇為何物,不知鄰居是何方人士,與親友同城而居卻不易相聚,家有藏書累累卻難有機會開卷,最後還可能鬧出個日本式的「過勞死(karoshi)」……這樣一比,不知為什麼沒有人一邊擦汗一邊嘆息城市的不方便。
在工業和市場化出現以前,這裡靠近田土,靠近山林,靠近水源,其實是家居最方便的地方。燃料就在屋後的山坡上,飲水可以用竹筒直接引入房中,建築材料就來自門前的泥土和窗外的柴窯,家具材料就是路邊砍倒了多年的大樹,脂肪和蛋白質就在伸手可及的層層梯田裡生長著,在雞塒里、豬欄里、羊圈裡、套夾里、陷阱里、蜂箱裡、閘網裡以及四周山坡上儲藏著,還能想像出比這裡活得更方便的地方嗎?直到人們的生活需要電器,需要煤氣,需要玻璃、水泥、鋼鐵等新型材料,總之需要一切從工廠和市場裡得到的東西,這裡才突然變得不方便起來,才突然成了所謂偏僻之地,才產生了遠離公路的嘆息。一個崇尚公路的時代已經到來。這是一個以公路以及其它交通幹線為紐帶,從而徹底改變地圖和地理意識的時代。公路是文明的末梢、觸鬚以及救生纜繩,只有抓住它才能得到現代化的救贖,才能通向工業技術、信息技術的創造和享受。
這當然是事實。但公路的那一端的城市是自然日漸稀缺從而日漸珍貴的地方,是人們拋離了自然從而百倍渴念自然的地方,這也是事實。如果考慮到生命體最重要的物質條件是空氣、陽光和水,同時也考慮到自己對技術進步的嚮往,比較而言,我該選擇哪裡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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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剛好需要對文明的反省。我到過義大利的龐貝,在那一座古羅馬文明的石頭城裡,驚嘆文明的宏偉和深遠,剎那間就成了一片廢墟。早在幾千年前,龐貝就有了寬闊廣場和通衢大道,有了供水和排水的合理管網,有了精美的樓台、花園、浴場、凱旋門,不會比現在的很多都市更差。龐貝還有似乎過多的環形劇場和運動場,記錄著文化體育活動的豐富,比現在的很多都市肯定更好。龐貝還有高聳的法院大樓和公民自由辯論的場地,表現出古歐洲文化的特有傳統,不能不讓人想像那時候這裡人聲鼎沸的盛況:溫暖的陽光之下,人們裸露著驕人的肌肉,願躺就躺,願立就立,願吃就吃,願睡就睡,投入體育競技之餘從事工藝製作,享受情愛之餘傳唱歌謠,交易貨品之餘辯論哲學與政治……賀拉斯和維吉爾都不過是那些半裸者中普通的面孔,與身旁的鐵匠或騎手共同探討著真理。那裡的人可以同時是商人、演員、學者以及政治家,一身數職,一生數業,也許是比當代很多人更完整的人。那裡當然不會有汽車和飛機,不會有網際網路、宇航衛星、雷射唱盤、磁懸浮列車、無線電話以及機器人,但撥開這些機巧的器具,誰能說那種赤腳長袍的多方位個人生活不更符合人性?甚至不比當代人更——文明?
龐貝是一塊沉埋在歷史中的化石,證明人類的文明一直在演進,有獲取也有失去,有蛻變也有反祖。也許,我們在視覺上比龐貝人更文明了,比方說已經取消了恐怖的角斗,銷毀了殘忍的刑具,甚至已經在很多國家取消了死刑;即便還有死刑,用藥物注射代替砍頭和槍斃,讓死亡貌似睡眠,也在成為重要的刑法改進,成為很多人津津樂道的文明風範。問題是:注射只是免除了見血的恐怖,與砍頭和槍斃沒有實質意義的不同。取消死刑也只是免除了公開的殺人,至於用貧困、疾病、生產事故、環境破壞一類手段造成的無形殺人,甚至大規模的殺人,在當今世界並不曾得到過遏止。較之於平均每天有兩萬多兒童死於發展中國家,當年幾個角斗場又算得了什麼?
還可以說,我們在聽覺上比龐貝人更文明了,紳士們不會咀嚼出聲,淑女們不會當眾放屁,革命好同志不會拍桌子,城市噪音也在一步步減少。除了這些象符的文明化,層出不窮的修辭方法,也正在把語符系統更革得溫和可親:「黑人」變成了「有色人種」,「土人」變成了「原住民」,「失業者」變成了「待業者」和「富餘人員」,「酒鬼」變成了「有酒精問題者」,「傻瓜」變成了「慢速學習者」,「瘸子」變成了「有身體障礙者」,「貧民窟」變成了「城市腹地(inner city)」,「監獄」變成了「糾正機構(correctional facility)」……但一切刺耳的聲波即便都能消除,卑賤者可曾因為言說的委婉而獲得了高貴?人際之間粗暴壓迫是否因為聲響的悅耳而比龐貝有所減少?世界大戰就不用說了,一場由政治狂熱或經濟投機造成的百業凋敝,足以在一夜之間使千萬人失業或失學,無衣或無食,比較而言,古羅馬的奴隸制度還能再壞到哪裡去?
作為一次全球性的化妝,文明有效地摘除了視、聽、嗅、味、觸等方面的惡象,進而消除文字中的惡語,誠然減輕了人類的一些痛感,卻並不能從根本上取消任何一道道德難題和政治難題。相反,文明使這些難題變得更為隱形化和無象化,逃離我們的日常感覺,從這一角度來說,倒是有可能使問題變得更難解決,甚至更難了解。
我知道這樣一個發生在身邊的例子:老木以港商身份併購了兩家國營企業,玩的是空手道,一紙許諾注資的合同就取得了產權,然後在評估資產、抵押貸款、擴股融資、投資失誤、申請破產等環節做了手腳,最終狠狠地颳走了一瓢。這是他最為得意的大手筆。兩家企業都垮了,被他抽血了。失業工人憤怒地到處找他,在他的寓所里貼滿大字報,盜走了他的德國奔馳汽車,最後還把他的保鏢和他本人全打得頭破血流。這個事情該怎麼處理呢?文明社會的文明人,只能走正常的法律程序:老木的併購、經營、破產手續全都是合法的,經過了境內外多家審計所、公證處、律師事務所、政府有關機構的認可,法院挑不出任何毛病。而暴怒的失業工人確有違法之舉:貼大字報不對(警察同情工人,稱大字報既貼在屋內就不算貼在公共場所,未與追究);盜汽車不對(警察同情工人,稱汽車既為熟人所開走並且公開化,就屬內部糾紛而不算刑事犯罪,未與立案);打人致傷當然更不對(警察雖然同情工人,現在也無法可說了)。事情的結果,是老木這個吸血者坐飛機去了香港,而帶頭打人的三個工人受到刑事處分。
我知道老木是文明的受益者,把兩千多工人文明地掠奪以後,用文明的泡沫洗淨了手上的血跡。
倒是受害者手上留有刺目的血跡。
這就是文明的無血跡與不文明的血跡。
我當年是多麼嚮往文明呵,是多麼嚮往偉大的都市呵。在知青點的時候,扳著手指頭數著日益臨近的假日,找不到汽車就頂著風雪步行上路,從天明走到天黑,才趕到了縣城的火車站。火車也過站了,我不耐等待,在站台上轉悠了一陣,看上了一列運煤車。我在起動的煤車上被不斷旋來的煤粉嗆著,全身很快變黑,頸子裡也結出一層煤垢,硬如鎧甲使腦袋難以轉動。咣的一聲,我一個噴嚏把自己打入了黑暗。光明在我身後迅速微縮,再微縮,飄飄忽忽的一個白點,直到最後完全消失。我感覺列車不是在平行地移動,而是豎起來向地心深處墜落。我想掙扎,但黑暗中看不到自己掙扎的手腳,更談不上掙扎的方向。出口在哪裡?在左邊在右邊在上邊在下邊?咣當咣當的車輪聲突然膨脹和爆炸,不是來自哪一個方向,而是來自各個方向的鋼鐵的恫嚇,一團團猛擊我的腦袋。我咣當咣當的腦袋不管用了,不知道煤車為什麼沒有傾翻過來把我埋掉,不知道列車為什麼沒有傾翻過來把我壓成肉醬而我居然還好端端地坐著。我好一陣才明白過來:眼下已進入了一個長長的隧道……我就是那樣一身黑煤急切地投入了文明,投入了都市,更大的都市,更更大的都市,更更更大的都市,直到幾十年後的現在,重新獨坐在山谷里,聽青山深處一聲聲布穀鳥的叫喚。我並不後悔,而且感謝這些年匆忙的生活,使我最終明白了文明是什麼:既不在古代也不在當代,既不在都市也不在鄉村,只是在每一個人的心裡。佛僧們說:「立地成佛」。你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停下來,跺一腳,說這裡就是地球的中心。你可以在眼前任何一片葉尖的露珠上,看到你燦爛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