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歌

2024-10-04 10:18:31 作者: 韓少功

  六十年代美國的新左派運動分子,現在差不多算是老人了。回首當年,他們一定會覺得自己曾經錯用過一些符號,就像男人錯戴了女帽,婚禮誤奏了哀樂。那時候加州青年學子們高揚「伯克利共和國」的大旗,在人民廣場安營紮寨,種糧的種糧,煎餅的煎餅,一心要建立天國式的現代自由部落。哥倫比亞大學的「爭取民主社會大學生協會」則攻占了大樓,好好享用了一番校長大人的雪茄菸和雪利酒,操著木棍、槍、燃燒瓶來保衛他們的五個「解放區」,任校園淪為一片硝煙滾滾的戰場。他們誓與帝國主義的美國一刀兩斷,但多數人似乎並沒有找到一種替代性的體制方案,只知道不要什麼,不知道要什麼,因此是一堆不滿和絕望情緒的大混合,缺乏符號資源和恰切的符號表達,也就在所難免。這樣,他們呼籲平等民權和反對教育商品化等等,但隊伍里往往光怪陸離,有人舉著馬克思的圖像來歡呼大麻和古柯鹼,有人分發完毛澤東的小紅書便來散發保險套和一絲不掛地走進課堂,有人談論著馬爾庫塞的「絕對自由」理論然後興奮地向大樓玻璃猛擲石塊。某些來自百萬富翁家庭的千金小姐,則爭相撕破自己的袖口,弄髒自己的頭髮,在搖滾樂中扮出暴徒和流浪漢的姿態,不願被時代潮流所遺棄。

  他們中間有紅色的嬉皮士,有吸毒和性解放的革命軍,使資本主義美國不僅面對來自社會主義陣營的冷戰對峙,而且身後遭受一次個人主義的襲擊,或者說是遭受著個人主義槍口裡噴射出來的理想主義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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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符號的奇怪連結,組成了一幅生機勃勃然而曖昧、紛雜、混亂的思想拼圖,顯示出當時很多人精神尚未自立成型。有意思的是,六十年代的美國新左派如果看到八十年代的中國新右派,一定會覺得似曾相識。思想情感的時代季風當然不同了,馬克思、毛澤東、還有越南和古巴,都不像在當年美國校園裡那樣時髦了;恰恰相反,美國體制是眼下很多青年的燦爛燈塔,他們一心要在中國實行最為徹底的現代化和西方化,要在唾棄一切烏托邦以後投向美國這最後一個烏托邦。他們最急切地宣傳言論自由和市場經濟,最激烈地譏咒專制和腐敗,但同樣受困于思想的混亂,受困於美學符號的貧乏和蕪雜,比如一集會和遊行就不由自主地大唱《國際歌》——居然可以唱得動情投入,唱得眼熱淚流。他們難道不知道這首歌與美國體制南轅北轍?不知道這首歌純屬左翼聲音而且差不多就是共產黨的黨歌?不知道這首歌是他們極不喜歡的毛澤東在1972年要求全黨、全民、全軍都得唱會的紅色聖樂?

  與美國的新左派相比,中國的新右派有同樣的熱情和破壞力,也有同樣的光怪陸離:有人摟著情侶的腰卻走在示威遊行的行列里,似乎這裡是示威也是逛街;有人吃著冰激凌卻躺在絕食的廣場上,似乎這裡是絕食也是野餐;有些人言必稱自我,卻習慣於一齊振臂高呼口號,似乎步調整齊異口同聲就是獨立自我的臨時標誌;多數人憤怒要求官員們下台,卻強烈要求官員來看望他們並肯定他們,要求官員與他們一起合影紀念,似乎官員們的看望和肯定非常重要,合影紀念也非常重要,必須在他們下台前完成。他們對上課、跳舞、進館子的同學十分憤怒,認為那些人在可恥地逃避民主,然而他們宣稱過民主就是為了大家今後更好地上課、跳舞、進館子,但這一切美事似乎萬萬不可提前進行,提前了的民主就是不民主或者反民主。從理論邏輯上來說,他們是主張個人至上的,就是拒絕群體的;是利益至上的,就是遠離崇高的。但他們眼下偏偏是在一個習慣於群體和崇高的國度,投入一種偏偏是群體的而且崇高的民主偉業,於是對革命的美學遺產常常既拒又迎。手挽手和肩並肩的時候,總不能唱《美酒加咖啡》或者《何日君再來》吧?總不能在喇叭里播放出爵士樂或者迪斯科吧?總不能一聲不吭吧?他們連一首合適的歌也不容易找到,於是不假思索地接過左派歌曲,給喇叭褲和牛仔褲鍍上金色詩情,讓「英特納雄奈爾一定要實現」響徹雲霄。

  《國際歌》就是這樣兼容了二十世紀後期左派和右派的悲壯——問題是,這是一種交融匯聚?還是一種自我分裂和左右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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