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八股

2024-10-04 10:18:09 作者: 韓少功

  有一次我為某家農民結婚寫對聯,被公社黨委楊秘書看中了,說這伢子的字寫得不錯,應該到公社去謄材料。當時正是全國大學毛澤東思想的時候,各級官員都得應付很多公文材料,包括經驗總結、典型講話、新聞報導、調查報告等等。我也就有機會借一支筆躲避下地幹活的日曬雨淋。

  謄材料漸漸變成寫材料,寫材料還漸漸出了名,我有時被調到縣裡去寫,住在招待所里好吃好喝。其實我寫材料自有訣竅,首先一條就是要大量收集範本,按總結、規劃、報導、講話等不同門類分別整理,暗藏備用,到時候搬出來照瓢畫葫蘆,天下文章一大抄,換腦袋不換大腿,換胳膊不換屁股,七扯八拉也是一篇。在我的體會中,要寫好官樣文章最重要的是兩條:一是把相同的事情說得不相同。比如前年種了棉花,去年也種了棉花,今年還是種棉花,這有什麼好說的?不行,寫材料的人就要從相同的種棉花中找出不相同的東西來,於是前年的棉花成為「治理整頓」的結果,去年的棉花成為「批林批孔」的結果,今年的棉花成為「農業學大寨」的結果,步步都跟上了最新政治潮流。另一條是把不相同的事情說得相同。比如某書記的老婆前年是農民,去年突然當上工人,今年搖身一變成了幹部,這應該不是一回事吧?不行,寫材料的人也可以從不同的職位中找出相同的東西來,寫出當農民是「投入艱苦鍛鍊」,當工人是「支援國家建設」,當幹部則是「勇挑革命重擔」,不管地位如何變,一顆紅心始終不變,都是一如既往的共產主義思想境界。

  那個書記的老婆眼下可能也不當幹部了,可能當老闆揮金如土珠光寶氣了。我想像眼下可能仍有人詞語滔滔,仍可以一如既往地寫出優秀事跡:當老闆不就是改革開放麼?不就是解放思想勇於開拓麼?不就是率先奔小康的光輝榜樣麼?

  事實是團泥,文字可以把它隨意揉成什麼樣子。這是文字的魔法,也是文字與事實脫落剝離,就是俗語說的「強詞奪理」,不空洞、含糊、枯燥、乾癟以及呆板也不可能。鋪開稿紙,上好墨水,文章總是從黨中央最近一次重要會議的「精神照耀」下開始。小標題則是一些對偶排比句,比如「狠抓一個學字」、「落實一個干字」、「講求一個細字」等等。文章最後則必有「貧下中農深有體會地說」一類假造民意,或者是「紅旗飄飄戰鼓擂」、「一路歡歌一路笑」一類假造民謠,以示作文者自鳴得意的豹尾之功。這種下流文章言中無「實」,常常表現為言中無「象」,即語言的公式化和概念化。對文字稍有感覺的人,一般都可以從文字的空洞化程度,判斷出這裡謊言的多少。

  抗日戰爭即將勝利的時候,毛澤東面臨著一個日益龐大的革命黨,面臨著語言習慣特異的廣大中國農民,面臨著文字傳輸在巨大組織控制過程中越來越重要的功能,曾特別鄭重地提出了「黨八股」問題,將文風作為黨內整頓的三大主題之一,無異於把語言問題上升到政治高度。這是他明顯高於其它書生政治家之處,也是身處中國這個文字富積大國的必要覺悟。可惜的是,毛澤東執政後也困於官場公文的十面埋伏,不僅未能有效消除「黨八股」,反而有「黨八股」的愈演愈烈,從五十年代後期起就成了中國最大的信息公害。連「兩畝土地一頭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一類生動的具象化號召也消失無幾,取而代之的是「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等大量抽象概念,讓民眾對革命目標不能不漸感隔膜和迷茫。我注意到很多電影裡的領導幹部差不多都是語言反面教員,觀眾一看到他們在屏幕里出場就焦急和喪氣,就一臉災難。包括在一些警探片裡,英雄警察們出生入死,櫛風沐雨,拋妻別子,智取勇斗,本來幹得好好的,唯公安局長或市委書記一出場就大煞風景。警察說話很生動,群眾說話很生動,罪犯說話也很生動,怎麼英明的領導們一開口就廢話連篇呢?「我們要盡一切力量把這個案子破出來!」這話還用得著你講嗎?「我們一定要依靠黨組織,一定要依靠群眾,一定要貫徹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決不讓任何一個狡猾的敵人溜掉!」這也算得上指示嗎?「小張同志,你一定要好好注意身體呵,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麼!」這句話也有什麼幽默於是值得大家哈哈大笑?

  本書首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這種不著邊際的慈祥或豪邁隨時可以一掏一大把,首長們怎麼可以憑著這些廢話就居高臨下地拍這個的肩握那個的手?怎麼有資格總是坐在會議室最顯要的位置並且被小民們心情激動地仰視?

  可以設想有這樣一首美國歌:「共和黨呵,我們前進的力量,我們偉大的母親!你代表了先進的生產力和先進的生產關係,你帶領我們實現美利堅資本主義發展的偉大理想!從道瓊股票指數到納斯達克板塊,你推動了一個又一個經濟建設高潮;從科索沃的硝煙到阿富汗的征途,你一次次讓白人種族轉危為安。呵共和黨呵共和黨,你的基本路線和方針政策是我們的指路明燈……」誰會相信這樣的瘋歌會有利於而不是有害於美國共和黨?誰會相信寫這種歌詞的人不是存心要給美國共和黨設陷阱、下毒藥、心窩子上捅刀子?但很多革命的宣傳家不作這樣的設想,也不曾以這種簡單的比照來反省自己的黨八股。在一個完全封閉的環境裡,他們貌似愛黨實則禍黨,對此習以為常,心安理得,不惜把老百姓一批批推到黨的對立面。小雁的反動立場差不多就是被這些黨八股逼出來的。她當時在大隊小學當民辦教師,開始自學英語,偷偷收聽英國和美國的廣播。有一次,她聽到廣播裡有幾位受訪嘉賓談健身之道,到節目結束,主持人再一次介紹嘉賓身份時,她才大吃一驚:尼克森!美國總統!剛才一個略略低沉的聲音確實是美國總統但怎麼可能是美國總統?他怎麼還可以開玩笑、唱民歌、彈鋼琴並且說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怎麼可以與小學教師、消防隊員、大學生以及家庭主婦混在一起並且互相隨便哈羅?他好像不是革命樣板里的鳩山、座山雕、南霸天那樣的惡魔,但也不是郭建光、少劍波、柯湘那樣的首長同志,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總統?……她如五雷轟頂,目瞪口呆,好一陣還回不過神來。從那以後,她總是恐慌得像一隻中了毒藥的蟑螂,一次次問我們:「我的思想越來越反動了,你說怎麼得了?」

  她努力迫使自己去讀當時官方的報刊,但讀得越多,讀得越細,倒越成了一個堅定的美國發燒友,並且在幾年後最終去了那個國家。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