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痞話

2024-10-04 10:18:02 作者: 韓少功

  讀書人大多不會罵人,憋紅一張臉,結結巴巴,還可能辭不達意和辭不盡意。倒不如一些社會下層的粗人,腦子裡較少抽象和邏輯,所以深得罵人藝術之精要:那就是罵得感性,罵出具體形象,使聽者腦海里有突如其來的聲象湧現,形成猛烈的情感殺傷。

  咒一個人將要倒霉,說他染色體將殘缺,說他白血球將消失,說他的品德敗壞心靈扭曲作風墮落違紀犯法,不可謂不惡毒,但都算不上罵人,至少算不上精彩的罵人,說不定還要招來他人的譏笑。「你要頭頂生瘡腳底流膿,要死七天七晚還不得落氣!」這樣就罵對了。「你將來生一個小孩沒有屁眼!」這樣就罵得更對了——沒有肛門的小孩,其形象何其怪異刺眼,何其鮮明難忘。周圍聽到的人肯定神思飛揚鬨笑不已,而被罵的人一定急眼。

  我在鄉下聽到過農民罵人,發現在一般情況下,其惡意程度總是與具象化程度成正比。比如「你是我崽」,只是表達一般惡意時的語言。一旦惡意增強,抽象的父子關係勢必轉換成具體描繪:「我肏你老娘頓頓的!」「我肏你老娘叫翻天!」倘若惡意更強,村里人還有一種抹胯相罵的方式:每罵一句,撩起一隻腳,在自己的胯襠下抹一把。無非是罵出了動作、場景、聲響等細節還不夠,還得輔以肢體表演,引導聽眾通向更多的直觀聯想。

  粗痞話與科學理性的思維方式相逆,而且一罵就常常罵到褲襠里去,顯示出人們的動物性未絕,特別是在情感和情緒的領域裡,無論原始人還是現代人,都大多取義於近物,取義於身體,表達方式幾千年一直恆定不變。一個衣冠楚楚的現代人,在最高興或者最煩惱的時候,也可能有「他娘的」一類粗痞話脫口而出,非如此就難以盡興和盡意,非如此就不能打開心理高壓閥門。

  據說太平墟以前有個罵出了大名的贛三爹,罵術十分了得,最終罵出了一門手藝一門業務。哪個人有了冤讎,特別是與外村人有了冤讎,就提一個豬嘴巴和兩瓶酒去請他幫著出氣。他操著一根木棍,隨著罵聲戳地指天,算是助罵的一件道具,類似縣衙里的驚堂木。他開罵時要戴上客戶的一頂帽子,或是纏上客戶的一條頭巾,以示自己僅僅是代人辦事,對罵詞並不承擔責任。他一罵就是兩個時辰,決無詞語的重複,也不特別下流。有條有理,生龍活虎,聲情並茂,酣暢淋漓。有設問有直述,有立論有反諷,有排比有韻腳,有口白有唱段。從骨頭生蛆罵到舌底生疔,從尖刀剮肉罵到鐵絲穿頸,從先人雷劈罵到後人馬踩,從種禾禾死罵到養豬豬瘟,有時還罵出一些誰都意想不到的奇詭和荒誕:看你家奶崽滿背上長几百隻眼睛天天對著你眨!看你腳板里長頭髮一天長出兩丈長!諸如此類,其畫面之怪誕,足令某些現代派作家自愧弗能。

  據說他的咒罵太惡毒了,那些被罵之人家不僅人畜遭殃,而且四周的草木枯黃,蚊蠅死絕,石頭都要暴出裂紋。

  當年這四鄉八里都有匪患,只有太平墟真正太平,原因就是盜匪們都知道這裡有個贛三爹,有一張毒嘴,不敢前來冒犯。

  文化革命中,碰到上面有些幹部做勞民傷財的事,太平墟就有人私下裡恨恨地嘀咕:「要是贛三爹還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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