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言
2024-10-04 10:17:58
作者: 韓少功
我對太平墟的口語有如下印象:
詞綴很多:人們不單說「黑」,總是說「墨黑」;不單說「白」,總是說「雪白」;不單說「重」,總是說「錠重」,不單說「輕」,總是說「絡輕」;不單說「胖」,總是說「壘胖」,不單說「瘦」,總是說「刮瘦」;不單說「直」,總是說「筆直」,不單說「彎」,總是說「蠟彎」;如此等等。他們似乎覺得「黑」、「白」、「重」、「輕」、「胖」、「瘦」、「直」、「彎」這一類形容詞過於抽象,不容易被人感受以及理解,必須分別搭配更為具象化的詞綴,才能合成起碼的表達。
儘量減少抽象詞彙:一般來說,他們不會說「農民」,只會說「泥腳杆子」;不會說「秋天時節」,只會說「打禾的時節」;不會說「來了十幾個客人」,只會說來了「來了兩桌客人」;不會說「事情保密」,只會說「話都爛在肚子裡」;不會說「這人土到了家」,只會說「放屁都是紅薯氣」。如果描述吝嗇,就說「蚊子過身也要拔一根毛下來。」如果譴責懶惰,就說「敬三根香打九個屁,菩薩不怪自己也不過意吧?」如此等等。他們似乎覺得,任何抽象概念難以給人留下鮮明印象,也就缺乏足夠的信息,不換個說法萬萬不可。
敘事時中多細節描繪:我發現他們在情況急迫的時候說事,在心情氣憤和煩惱的時候說事,在向上級匯報或者大會報告中說事,總之在一切應該言語簡潔的時候,也不忘描述有關場景、裝束、神情、形態、氣氛的細節特徵,一點也不覺得這是羅嗦,或者會攪亂主題。比方坐牢就是坐牢,農民會說成「坐牢吃小缽子飯」;當官就是當官,農民會說成「當官坐皮椅子」。我還看見一個男人在盛怒之下罵老婆:「我一嘴巴(耳光)煽得你貼在牆上當畫看!」這句話在我聽來怎麼也是幽默,但言者臉色鐵青,咬牙切齒,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覺得描繪一下甚至誇張一下挨打者的具體形象,是說話的應有之規,是不能不這樣罵的。
借用間接的具象化手段:某些歇後語的運用,常常是比喻的附會和強加,與語義並沒有什麼關係,僅僅是依諧音的關聯借取具象,以增聲色趣味。比如「臘月里的蘿蔔——凍(動)了心。」「膝蓋上釘掌——離蹄(題)太遠。」「對著窗戶吹喇叭——鳴(名)聲在外。」這些語言需要諧音的交流默契,否則便讓人摸不著頭腦,表現出一種寧可失「義」也不能無「象」的偏激言語態度。
常用襯字:鄉村歌謠中經常夾雜很多無意謂的「呵」、「啦」、「餵」 、「咧 」、「咿吱」、「呀嘞」一類,似是有義無字時的隨口吟詠,如同幼兒的咿呀之語,是文字和邏輯的胚胎狀態。漢代辭賦中多用「兮」字,漢以前的文學中也多發語助詞,大概也是早期漢語的現象,是很多難言心緒的暫用和未定符號。
可能還有其它特點。
少數民族為「夷」,下層貧民為「野」,都是文治薄弱之地,文字稀缺之地,為紙張和印刷術滲延不足的地方,因此語言的抽象化程度較低,語言中留下了具象的豐富遺蹟,或者說保留了人們對語言具象化的依賴與追求,應該說沒有什麼奇怪。如果我們繪出一張文字發育的地圖,又繪出一張政統和道統擴展的地圖,可以發現這兩張地圖有大致的吻合。這當然證明「文以載道」的認定,甚至可以證明「夷」和「野」天然的反禮教和反文治傾向。
活在特有的口語世界裡,鄉野之人離生活實象近而離文字規限遠,多了一份原真和自然,雅馴溫良、君臣有序、重農輕商、男女大防等森嚴綱紀,一旦從上層移入下層,從都市移入鄉村,總是出現渙散和鬆懈。我曾親眼看見幾個鄉村婦女追得一個後生滿山跑,戲謔地定要脫光他的褲子;也曾親眼看到一群鄉村農民追得一個幹部滿山跑,氣憤地定要把霸道的傢伙捆綁起來。這種無法無天的狂野之態,一定能震驚很多都市裡的讀書人。他們從二十世紀初期開始大反傳統禮教,顯得十分自由和勇敢,就其大部分內容來說,其實並不比鄉下農民做得更多和做得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