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17:56 作者: 韓少功

  中國某些少數民族曾被名為「夷」,其實不一定有人種血緣的特別,只是受益於紙張和印刷的程度低於中原華夏。用章太炎的話來說,華夷之謂僅可「別文化高下」,「中國可以退為夷狄,夷狄可以進為中國,專以禮教為標準,而無有親疏之別。(見《中華民國解》)」

  夷可以為夏。吳、楚、閩、越,原來都是典型的「夷」,後來演化為華夏正統的文教之藪。李白出生於新疆,白居易據說是回民,元好問是金人無疑,他們都有夷狄背景,卻又都是中華文明的傑出代表。元朝和清朝也是療救中國農耕文明的兩次大規模文化混血。反過來說,夏也可以為夷。江南「三苗」中的部分,是上古時期一些從黃河中、上游地區避難南遷的弱勢部落,原初並非隔絕在文明主流之外。他們只不過是在蜇居山地以後,相對而言搭不上紙張和印刷這兩列信息技術快車,因此有語言而無文字(如瑤族),或是文字體系還較為粗略(如苗族),信息的傳達往往較多藉助於象,比如用舞蹈記錄歷史,用歌唱傳播知識,用圖騰宣示信仰,用各種似乎奇怪的巫祝儀式來營構威權和組織社會。雲南省納西族的東巴文字,則可視為一例亦文亦象的原始符號,一直游離於漢語演進過程之外。

  他們有時候可以圍在篝火邊連續幾天幾夜地跳舞,是感情的排解和宣洩,同時也是生存經驗的總結和表達,以完成對新一代人的系統教育。如苗族「吃鼓藏」節時的木鼓舞,從《開天劈地歌》到《洪水滔天歌》,再到《爬山涉水歌》,整整十三部史歌和史舞,一部苗族史盡在歌舞之中,地理的、生物的、倫理的知識傳授也在火光和鼓鈸聲中進行。顯而易見,他們是「文」的晚熟群落或者薄弱之域,卻是「象」的高產之地。中原漢人看到他們能歌善舞,華裝艷服,常常覺得好奇,以為漢人天性拘謹而少數民族天性活躍。其實除了中國西北的突厥、蒙古等民族擁有廣闊的草原,中國西南的「三苗」或「百越」大多依山傍水而居,危峰斷隔,深流攔阻,生活在十分窄逼的空間裡,如貴州苗民生活在「地無三尺平」的地方,並沒有多少活躍的條件。他們之所以對歌舞有更多的練習,對彩飾、節拍、形體動作等等表現出更多敏感和技能,很可能是因為文字這種工具不夠用。

  相比之下,漢人早早有了文字化的大腦,已經喪失了很多可貴的象符,包括用肩膀和臀胯來表達尊敬或憂傷的能力,用木葉和木鼓來表達思念或憤怒的能力,用腰帶、項圈、頭帕、各種針繡花邊表達友愛和莊重的能力。漢人的舞蹈、音樂、詩歌、美術創作,常常在所謂少數民族那裡得到營養和動力,是一個不諍的事實。漢人的服裝,除少數貴族有些「行頭」的講究之外,就民間服裝而言,比諸一些所謂少數民族要呆板和簡陋得多。雖然作為強勢群體的服裝,有時也被夷地的男人們效仿,但在感情更為纖細靈敏一些的夷俗女人們那裡,就不那麼容易被接受。苗、侗、瑤等地「男降女不降」的服裝現象,可能就伏有這樣的原因。漢人戀愛或求親,常見的是寫字條或者開口說,有時候甚至送上一份彩禮便完事。寫過《儺史》的侗族學者林河先生曾經告訴我:這真是呆得不可思議。他還告訴我,他們這些到漢區都市裡參加工作的侗人,好些都感到不習慣,最終一個個跑回侗山里去了,情願種包穀當山民,也不願意在城裡吃國家糧。我想其中可能不排除這樣的原因:那些人肯定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肯定覺得漢族是一個粗魯和乏味得讓人避之不及的民族,是一群服飾的啞巴,也是一群肢體的聾子。

  

  這正像奧地利、德國等中歐民族,在誕生了莫札特、貝多芬、孟德爾頌、華格納、巴赫等音樂巨匠之後,肯定覺得中國人——特別是大力砸碎文化傳統以後的近代中國人,無異於一些音盲,連半音與和聲都辨不明白,難怪都變成了大嗓門,不論紅喜事還是白喜事也只剩一個「鬧」。還有法國、荷蘭等西歐民族,在誕生了馬奈、塞尚、莫奈、高更、馬蒂斯、畢卡索等美術大師以後,肯定覺得中國人——特別是大力砸碎文化傳統以後的近代中國人,無異於一些色盲,竟把幾十種各不相同的灰色看作同一個灰,把幾十種各不相同的黑色看作同一個黑,難怪穿起衣服來只有一個大紅大綠的俗。

  在很長的時間內,中國漢人也把歐洲人、印度人、日本人等等視為「夷」,與境內諸「夷」相混淆。對於這些感覺官能已有不同程度障礙的漢人來說,想像另一種聽覺或者視覺,想像那些細膩感覺里的文化蘊積,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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