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
2024-10-04 10:17:09
作者: 韓少功
大頭是知青中有名的懶漢,居然當上了光榮的勞動模範,讓人不可思議。有一天他吃了我的烤魚,鑽到我的被子裡,偷偷傳授騙取名譽的訣竅:是這樣的,你記住,平時可以不干,或者少干,一干就要干它個驚天動地,下田首先把自己搞得一身泥水,臉上和頭上最好也貼幾塊泥巴,讓誰見了都嚇一跳。算是必要的化妝吧。然後呢,你就要搶重活,搶險活,人家挑一百,你就要挑一百五;人家挑著走,你就要挑著跑。挑斷兩根扁擔最好。咬住牙關也要扛住,最好還要大喊大叫,罵三罵四,誰跑不動就在誰的屁股上踢一腳,總之要像個大惡霸,在氣勢上壓倒所有的人。記住了吧?
他還說,如果手上被什麼割出血了,那也是天賜良機,千萬不要把血跡抹掉呵,一定要留著,讓別人都看見,傷口結痂了就要揭掉痂皮以便鮮血又流動起來,就更有視覺效果了。有了這一切,你就給他人強烈的印象,就會造成傳說,造成新聞,遠近的人都會說下鄉知青中出了一個幹活不要命的拼命三郎。熟悉你的人可能會不服氣,會知道你實際上偷閒躲懶,第一怕苦第二怕死,毫不利人專門利己,一上地就躲著睡覺和一送糧就捂著胸口裝病。但那都不要緊,權當放屁。他們最終也會屈服於輿論。輿論呵,輿論是不由分說的。他們最終也會人云亦云地讚頌你,會覺得你得到獎賞乃至其它特權理所當然。這就是農民說的:「總結你的成績就上北京,揭發你的問題就判徒刑。」事情就看一張嘴怎麼說了,對不對?
大頭果然是個聰明人,明白口碑形成的秘密。多少年後想起他這一席話,我覺得他是個無師自通的心理學家,一眼就看準了傳說從來都是信息的簡化,是描述的「主要特徵化」。人們不可能傳達相關事物的全部信息,甚至不可能獲取這個全部,因此任何感覺都必有取捨,都會篩選和固定事物的主要特徵,比如鮮血淋淋的腳杆和折斷了的扁擔,而捨棄那些給人印象不夠強烈、不夠鮮明、不夠特別、不夠新異的東西,略掉那些不構成刺激的尋常瑣事。這就是俗話說的「一丑遮百俊」或者「一俊遮百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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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基於這一規律,印度人的大多數並沒有吹著笛子引導眼鏡蛇跳舞的本事,但傳說中的印度人就是這個樣子,而且長久成為很多中國人的定見,以至他們到了印度以後一旦沒有見到眼鏡蛇,便會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英國人的大多數也並不是裝備著文明棍、燕尾服以及高禮帽,但傳說中的英國人就是這個樣子,並且長久成為很多中國人的定見,以至他們到了英國以後一旦沒有見到文明棍,也會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反過來說,中國人在很多外國人心目中的形象,一定與女人的小腳、男人的長辮子聯繫在一起,與他們在諸多唐人街見到的金元寶、財神爺、八卦圖、繡花鞋、骨質如意、痰盂或拂塵等聯繫在一起——那裡古舊得連電器商店都幾無容身之地,與現代的台灣和香港不沾邊,與現代的中國內地也不沾邊,說是唐人街,更像做一台道場,演一台古裝戲,而且是幾百年前南洋某個漁村生意人的手筆。這當然使很多外國遊客一見北京和上海的高樓大廈就困惑和不滿——旅遊公司怎麼拿這麼一個假中國來糊弄他們?
傳說從來都難免誤說。傳說並不關心事物實際上是什麼樣的,只是關心事物如何被描述,如何描述得有意思,如何讓聽者關注以方便人們的感知和記憶。也就是說,傳說並不一定對事物的真相負責,即使在最「客觀求實」的情況下,也必須受制於聽者的主觀願望,必須對聽者的美學準備和知識準備負責,對他們好新、好奇、好強烈的感官欲求負責,因此常常止於舍百而求一。這樣,作為一種口口相傳的接力,傳說可能在每個環節都被傳說者下意識地增減,事物的主要特徵在多次增減過程中逐漸極端化,在層層疊加的失實誇張中最終指向神話,指向一種高濃度和高強度的傳說——既然懶得半個月可以不洗臉的大頭可以因傳說而成為勞動模範,可以在公社的領獎台上披紅戴彩,那麼一些人物在傳說中飛起來、死不了、剪紙為將、撒豆成兵、頭上有光環、口中吐蓮花、呼風喚雨或者移山填海,便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鄉下的事情,筆載較少而口傳較多,神話也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