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

2024-10-04 10:16:50 作者: 韓少功

  我第二次到美國的時候,小雁開著車來旅館接我去做客。由於路上堵車,我到她家時已經飢餓難耐,急忙打開冰箱,發現裡面空空蕩蕩,只有半塊皮扎餅和幾個蘋果。你怎麼能這樣過日子呢?平時不做飯麼?我大為不解。

  她說是的,基本上不做飯,也不會做飯。

  「那我們就隨便下碗麵條吧。」我表示大度和通融。

  但她說家裡連麵條也沒有,真是不好意思呵。她拉著我到超市去買食品,在地下車場倒車的時候不小心,汽車在水泥柱子上颳了一下,發出刺耳的聲音。我想那裡肯定出現了一道慘不忍睹的刮痕。她笑了笑,沒打算下車去看看。「沒關係,我這輛車是碰碰車,三天兩頭就要同人家親熱親熱的。」她滿不在乎一揚頭,讓我暗暗佩服她的豪放不拘。我想起剛才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被她的那輛汽車嚇了一跳,如此傷痕累累和蓬頭垢面,像堆破銅爛鐵:這傢伙該不是在美國失業了吧?

  她把這堆破銅爛鐵開得很瘋很野,於是面對著一路上瘋瘋野野迎面撲來的高樓和立交橋,給我介紹洛杉磯的髒亂差,介紹這裡華人區的迅速擴展,介紹美國中產階級的好萊塢和沃爾瑪,當然不忘記把沃爾瑪、美西、Best Buy、Food Lion這一類超市批了個透,說超市呵這個,如此工業化而沒有人情味,如此全球化而毀滅各民族文化傳統,真是十惡不赦,中國大陸可以學美國但怎麼能把美國這麼糟的東西學過去呢?中國什麼時候變得比美國還美國呢?她提到什麼引用詞語時就兩手舉在耳邊,各有兩個指頭撓一撓,表示口語中的引號所在。她這樣做,有幾次兩手完全離開了方向盤,嚇得我看著無人控制的汽車朝一輛黃色貨櫃車迎頭撞去,心差點要跳出口來。

  我已經在美國多個場合見過這種兩手撓耳的小貓姿態了。於是發現美國的人文界精英,或者說美國的人文界女精英,除了對資本主義和史達林主義一併大舉討伐之外,大概都有這樣的特徵:一,笨得不會做飯菜;

  二,汽車髒了和碰壞了根本不去care (關心);三,說話時經常像貓一樣舉起雙爪在耳邊撓出引號來;四,一般不打香水——我在香港為小雁買的香水,算拍馬屁拍在馬腿上,被她收下了,也被她嘲笑了。「穿套裝打香水的,那是女秘書!」她笑著把「女秘書」三個字說得很重,意思不言自明:你傻冒了不是?

  這些特徵是源於一些什麼原因,不得而知。但你完全可以依據這些特徵,把她們與其他人群區別開來,比如很容易與濃塗艷抹光鮮亮麗的下層打工妹區別開來,也與衣色深暗低調並且從不出入超市的上流貴婦區別開來。美國社會批評家福塞爾的一本中文譯為《格調》(Class,1983)的書,已經為這種階層身份的外觀識別,總結了成套的經驗,提供了大致可信的指導。他在這本書里還提到:最窮的人不趕時髦,是因為沒錢趕時髦;最富的人不趕時髦,是因為他們的任何行止本身都會創造時髦。那麼時髦是什麼呢?時髦不過是社會中層心理焦灼之下急切而慌亂的文化站隊和文化抱團。

  小雁從她十分憤恨的沃爾瑪買回食品之後,十分謙虛地向我請教如何做菜,包括如何下麵條,讓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事情怎麼可以是這樣?她以為她是誰?她好像從來沒有在中國生活過更沒有在太平墟當過知青,他媽的從娘肚子裡一鑽出來就成了洋教授,連麵條也不會煮了?她又請來一個中國學者以及一個韓國學者來作陪,更加謙虛地向大家檢討她不會做菜,家裡也缺少必要的儲備,因此主菜只是一些買來的成品和半成品,沒有什麼像樣的好東西,請你們來只是聚聚而已。她快快活活地愧疚著,好像她一旦會做菜而且家裡食品儲備頗豐就成了個假教授而且是個中國老媽子,就低人一等了;好像她不長時期熬著這種涼水咽皮扎餅的自我折磨,就要讓同伴們大驚小怪了,就負有欺民和擾民之責了。因此她的愧疚是學院精英之間一道必要的迎賓大禮。

  來客也是精英,衣著都樸素和隨意,其中一位女士席間說到她有一鑽戒,是丈夫買給她的,但她一直不知道該不該戴上,總是心懷愧疚地覺得一戴上就是向資本主義或者共和黨妥協了。他們把這一類事談得很認真,就像他們同樣把住房升值、波蘭開會、學院終身教職、波德萊爾的詩歌、盧安達的軍閥專制等等談得很認真,餐桌上蕩漾著左派的舒適氣氛或者舒適的左派氣氛。不知什麼時候,那位鑽戒「左派」對一種形如小粽子的阿根廷菜十分驚喜,重點向大家做出推薦。「好吃!你們都嘗嘗。」這個說:「確實好吃!」那個說:「真的好吃呀!」在一片「好吃」的熱烈讚賞中,我差一點也跟著附和了。但我對那些綠葉包著的半熟米粒或豆粒實在沒有興趣,沒嚼出什麼味,便斗膽向他們另外推薦油淋豆豉辣椒蘿蔔——是一個中國留學生前幾天送給我的,就藏在我的旅行包里。他們對這種常見的中國菜沒有特別的新奇之感,但片刻過去,我偷偷發現這盤油淋豆豉辣椒蘿蔔已經一掃而光,而他們盛讚「好吃」的阿根廷菜卻堆積無減,其實一直暗受冷遇。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他們在飯後仍然在稱讚阿根廷菜。這有點奇怪。

  顯然,從他們的生理口味來說,他們還沒有真正接受那種奇怪的「粽子」。但他們在餐桌上必須發動對這道菜的讚賞,那麼他們的讚頌必定不是來自腸胃而是來自大腦,不是來自欲望而是來自知識。知識分子麼,吃也得知識起來,就像鑽戒也得戴出政治來。阿根廷菜是少見之物,符合「物以稀為貴」的價值原則,符合「越少越喜歡」的上流社會審美品味,因此最可能被有身份的人士表示喜愛,至少也要表示尊重。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在這些亞裔學者的眼裡,阿根廷是西班牙語地區,既是高貴歐洲的延伸,可以成為主流的代表;又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似乎是一個邊緣的隱喻。現代精英以文化的開明和多元為己任,不就是一直又主流又邊緣地曖昧不清麼?他們怎麼可能對這一盤突然冒出來的阿根廷文化掉以輕心?怎麼可能逞口腹一時之快而涉嫌文化態度上的輕率無知?

  看來精英也難當,有時口舌必須服從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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