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揖的好處

2024-10-04 10:11:40 作者: 韓少功

  中國人以前對外部世界疑懼而排斥,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外國人原來叫「胡人',從西北方的陸路來,帶來胡椒胡麻胡琴胡笳胡餅,還有「胡說」,此詞基本上用作貶義。後來又把外國人叫「洋人」,他們從東南海路上來,帶來洋油洋火洋槍洋炮洋蔥,還有「洋相」,也基本上用作貶義。「胡說」與「洋相」兩個詞,分別含聚了中國歷史上兩次大規模對外開放時的心態,成為中外文化交流所殘留的語言化石,進入字典。

  時至今日,國民們不大說西方人的壞話了。相反,進口商品成了榮耀,出國留學令人神往。即便是痛心疾首捍衛著國粹的傳統派們,只要隨便朝他們瞥一眼,也就知道他們實際上活得非「胡」即「洋」。玻璃、鋼筆、熱水瓶、電燈、沙發、自來水、汽車……這些東西哪一樣不是源於西方文明呢?人們連語言也越來越多洋味,坐「的士(taxi)」、打「擴(call)機」,這一類時髦語言由南向北席捲全國。湖南某地一些漢子用腳踏三輪車拉客,車子還是車子,現在卻叫作「踩士」。借用了「的士」的後一半,似乎就沾染了現代氣息,就暗示了一種新潮的享受,好讓市民聽得順耳。果然,這個詞立刻在公眾口語中流傳開來。只是苦了將來的詞源考據家,要查出這個詞是英語的嫡親子還是私生子還是私生子的外侄,恐怕得費一番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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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士」不足為訓,「士」一下就能沾上多少光?就能使乘客舒服多少?其實,外國並非什麼東西都好。就說握手吧,這種西方禮節已在中國全面普及,但我看來看去,想來想去,覺得它實在比不上我們傳統的作揖。

  一是衛生。握手可傳播某些細菌病毒。握手時雙方中如有一方的手沾泥帶水,也會給另一方帶來不舒服。而中國的作揖,施受雙方完全沒有身體接觸,即便到傳染病醫院去慰問一大群病人,回家後也無須急匆匆先去衛生間洗手。

  二是省時。當代人的交際繁多,假如一個人會見十多位客人,與每位都握一次手,便要握得很耐心。假如十多個人同時會見十多位客人,那更要握上好一陣工夫。既然說時間就是金錢,為何不用作揖這種方式來惜金一拱手,頃刻之間,以一當十乃至當百,即便有成千上萬的客人,也都接受了你的親切。

  三是優美。人在握手時含胸曲背,低頭引頸,姿態實在不太好看。如果交際雙方的身高差距太大,握手更多見窘態。身高者有折腰之累,身低者有足懸之險,難免把某種莊重的外交或某種歡樂的重聚,搞得有點滑稽。作揖則『無須有這種擔心,完全可以昂首挺胸,立身如柱,氣宇軒昂,雄姿英發,高出手高囑:臂抱拳一合,充分展示美的體形和美的氣度,讓周圍的人眼睛一亮——壯士也。

  四是自主。人們多有這樣的體驗:握手時,有一方已伸出手來了,另一方沒有看見或故意裝作沒看見,使對方的手停在空中縮也不是,不縮也不是,時間一秒秒過去,尷尬透頂。有時也有另一種情況:剛才沒看見的一方突然看見了、,趕忙補救,雖然把對方的手挽救了並已緊緊握住,但怠慢或疏忽巳經造成,心中難免留下歉意。這種多發性事故,暴露了握手這一方式的最惱人的缺點——它必須由雙方協調配合,同時動作才能完成。即便是訓練有素的交際家,已經經過了長期的實踐摸索,臨場仍需要聚精會神,才能掌握好自己出手的時機。這種事干多了,沒有不累的道理。比較而言,作揖當然比握手簡單多了,完全是自主的,任何人想出手就出手,想什麼時候出手就什麼時候出手,完全不受對方目光及其眼神的制約,絕不可能被對方冷落得進退兩難,遭其他人暗笑。

  對於某些人來說,作揖還有一個最後的好處,就是在進見大人物時比較能派上用場。握手大體上是一種平等之禮,不管雙方孰尊孰卑;也不管雙方內心中或傲或謙,至少在表面上,就握手這一行為本身來看,雙方是平等的,都得伸手,以示相互的尊重。按通行的規矩,大人物還得先向小人物伸手,預付真實或虛假的誠懇,現代文明風範就是如此溫暖著我們。問題是,常有些權勢者沒有這種教養,端著架子,拉著腔調,根本不屑於與小人物握手。碰到這種人,你怎麼辦呢?你總不能死皮賴臉搶上前去把他或她的手抓過來握一通吧?你總不能沒有任何表示就冷清清地見面或告辭吧?你想分到一間小小的住房,或者你想晉升科長、想把兒子塞進學校重點班,想套購和倒賣國家計劃物資,這些活動怎麼禮貌而順利地進行?在這種時候,你很可能會想起作揖,甚至會情不自禁地作揖。作揖適用於不平等的交際。作揖可以有回禮,也可以沒有回禮,還可以沒有回禮但得到一句?「免禮啦」之類的隨意安撫,因此它可以成為阿諛者、巴結者、攀附者、奉承者、邀寵者的單向禮貌。有些人把難度較大的公關,說成是「到處作揖」,就是這個道理。

  顯然,作揖的最後這一條好處,是奴隸的好處。

  中國音譯過很多外來詞。英語中有kowtow,則是中文「叩頭」的音譯,因為英國以前根本不存在這種禮節,無法意譯。「作揖」也是中國特有的虱粹,看來也只能音譯過去,豐富他們的字典,讓他們再長一點見識,領略神奇的東方文明。我得再一次說,我衷心希望西方人能喜歡這一個詞,能愛上作揖,並將其推廣全球,蔚為風氣,進一步美化人類的禮儀——當然,我希望在那個時候,上述第五條好處不再為世人所需。

  1992年10月

  (最初發表於1993年《青年文學》和香港《二十一世紀》,後收入隨筆集《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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