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茶
2024-10-04 10:10:19
作者: 韓少功
一
穀雨過後,淡綠的新芽你推我擠往上躥,嫩生生的,水浸浸的,手一碰上去它就斷,嚼在口裡苦得出甜,很是逗人喜愛。
可這一季茶碰上了麻煩——不知從哪裡颳起了一陣私偷亂搶的風,把有些茶園剮得七零八落。有人說得新鮮:合久必分,沒看見有些地方正在分隊、分田、分農具嗎?天曉得這茶園分不分?到時候分到自己手裡是肥是瘦是骨頭?還有人說:政策屙尿變,犁來耙去害得老實人吃虧,不如趁現在鬆了緊箍咒,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呵……這些話,有人不信,但林家茅屋的一些婦女信。到晚上,她們潛入夜霧,走東串西,交頭接耳,邀伴結夥,提著竹籃布袋,背著幹部往公社茶園去。汪,汪汪,大狗小狗叫得老人們憂心忡忡:真是越活越糊塗哩,照這樣鬧下去,隔著肚皮估崽,曉得要鬧出個什麼名堂來?
婦女中也有穩得住的,蓮子嫂就是一個。
蓮子嫂,本隊有些人也不熟悉,一閉眼,只能抓住些片斷印象:她在塘邊洗衣,直起腰來,用水淋淋的手腕抹一下頭髮,給人一個秀美的側身剪影,還有疲乏、怯生、不大好意思的眼神。她給過路歇腳的客人敬上熱薑茶,用圍裙擦擦手,忙不迭去門口趕雞趕鴨,不讓它們襲擊客人的米籮。她赤腳走下濕漉漉的草坡,尖尖手指分開一紮秧,一閃眼,在田裡播出了一片翠綠,耳邊的鬢髮隨風飄過去,飄過去,最後被汗水貼在嘴角邊……這個活得就像沒有發聲器官的女人,沒讀過多少書,一種娘家口音在這裡顯得拗,家裡兩頭豬老是不上膘,自己又一連兩胎都生的女子,如此等等,都是低頭度日的理由。
平時除了洗衣上工,她很少出大門。即使被下屋的胖大嬸拖出去串門,人家媳婦們做擂茶,罵男人,笑嘻嘻談雞鴨下蛋和媳婦生崽,她只是蹲在牆角上鞋底。很自然,婦女們邀她去公社茶場做「那件事」,她是不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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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偷麼?查出來不會要站台子作檢討麼?吞了不乾不淨的財,不會要嘔出來麼?她蓮子是不會去的。
「你呀,就是陽雀子膽,怕什麼鬼?」胖大嬸把袖子挽得老高。
蓮子嫂還是搖搖頭。
她還整日提心弔膽,怕胖大嬸帶頭闖下禍來。要是大嬸真被幹部罰一下,失臉面不說,她家小把戲也跟著活遭孽哩。
可是第二天村里清清靜靜的,沒聽見幹部來吆吆喝喝和捶門打戶。第三天,胖大嬸還是有說有笑,放雞鴨,接送客人,沒人來動她半根毫毛。這就怪了,她們還真能瞞天過海?
她借尋豬菜的機會,去上屋下屋瞄一眼,打探個虛實。她發現地坪里正熱鬧,一些婦女把偷來的茶葉一筐筐一袋袋搬出來,由一個外來人掌秤收購。有人指指點點,說那人是從新疆來的茶販子,出的價錢比供銷社的高四、五倍。照這樣一算,胖大嬸光這兩天就多了一百多塊錢……呵喲喲!
雜貨挑子也來湊熱鬧了。鈴鐺搖得噹噹響,引來小把戲們叫叫喊喊。胖大嬸當場摸出兩張花花的大票子,給婆婆扯了段棉綢,買了紙菸紅糖準備接匠人……這些蓮子嫂倒不眼紅。只有大嬸買給女兒的那雙皮鞋,還有亮閃閃的小裙子,才讓她心裡癢。
女兒彩彩也混在人群中看熱鬧,痴痴地看著小裙子,目光在那裡生了根。蓮子嫂心裡有酸溜溜的味,上前把女兒的小辮一扯:「有什麼好看呵?要你守住菜園趕雞,你一雙野貓腳跑到這裡來了。還不快回去?」
「我不……」
「討打呵?」
她硬拉著彩彩回家了,饞得女兒噘著嘴,一步一回頭,小爪子在她身上恨恨地揪。
蓮子嫂回家取出了新褲子。
「我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彩彩憤怒地大叫。
「你要麼樣的?你看這花邊,這口袋,這紅玻璃扣子……」
「狗屎扣子!」彩彩幾乎絕望。
「乖乖,聽話,這一件最好看了,買都買不到的……」
「我不要,我要扯爛它,我要戳爛它……」
要是能上天,蓮子嫂真願去摘幾顆星星,搓成糰子給彩彩吃。可彩彩還是哭鬧,雙腳亂踢亂蹬,踢得蓮子嫂心裡冒火,捉住女兒,朝屁股上就是兩巴掌,打得孩子大哭。「不穿?我剁掉你的腿!」
女兒總算被治服了,抽泣著出門去了。蓮子嫂吁了一口長氣。但打過孩子,自己手有點發軟,心裡有點發酸。為麼事要打?女兒天不懂地不懂的,打起來可憐。自己早就想給她買兩身衣了,可錢呢……她心慌意亂,趕緊不停地掃地,忙不停地洗衣,忙不停地剁豬菜,剁得噠噠噠山響。她突然想起了胖大嬸,胸口一跳,一刀差點剁了手。她閉眼摸出一小把草稈,睜眼數了數:八根,雙數,雙是吉!再數數看,不錯,是八根呀!
她反倒希望出現個單數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