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0:09:35
作者: 韓少功
隨著德成的罵聲增多,鄉下日子是越過越緊巴了。秋收以後,人們用土車吱吱呀呀地把稻穀運往國家倉庫,換回一張征糧工作獎狀,引得小把戲們搶著看,但好些村寨都留下了一聲聲長吁短嘆。
隊上實現工分制。一人勞動一天,大概可得十分工,年終時隊上再按總工分核算分配。因為分值太低,扣除糧油之後,隊上現金所剩無幾,於是欠錢戶苦著一張臉,進錢戶也高興不到哪裡去——他們知道要進錢就得靠欠錢戶還錢。德成當然是進錢戶,但決算張榜幾個月了,還沒真正進過一個錢,等於拿了一堆白水工分。他找到小隊和大隊的幹部強烈抗議,要求幹部上對欠錢戶出狠招,說不拆掉幾間屋,不給點厲害,老糠里能出油麼?
幹部們都抽過他的紙菸,再說分配不兌現也說不過去,於是決定一捉豬二拆屋,如果不能在春耕前發票子,至少也可以給進錢戶一些煙磚和木料吧。
德成這才氣順了一些,回到村里到處轉游,看哪堵牆的煙磚質地好,看哪些陳年土磚可以肥田,看哪根檁子生了蛀蟲……直看得欠錢戶們心裡發毛。這天一大早,他給啞巴一擔大箢箕。啞巴以為要去挑牛糞,興沖沖地跟著哥哥走,直走到三老倌家門前才知是另一回事。他平時見三老倌打牛下手狠,找幹部告狀最積極,不知被三老倌罵過多少次。眼下見三老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放下擔子前去拉扯。
三老倌一頭朝牆上撞去,幸虧被旁人一把攔住,才沒撞出個頭破血流。圍觀人群出現了一陣騷動。
啞巴不明白人們在議論什麼,但他看見有人搭起了樓梯,看見有人爬上了三老倌的屋頂,還看見大隊書記在現場指揮,終於明白了什麼。「呵咦!呵咦——」他攔在樓梯前,一個勁地搖手。
書記撥開他,指揮人們繼續上屋。
他兩隻牛眼睜得老大,跑到三老倌面前嗷嗷叫,意思是要他去阻擋,見對方只顧哭嚎,便急忙跑回來一腳踢倒了樓梯。
「聾子你知道個屁呵。」大隊書記同他說不清,用再多的手勢也說不清欠錢戶與進錢戶的關係,說不清隊上如何窮到要拆屋的原因。何況眼下不論人們說什麼,都是對牛彈琴。只要有人靠近樓梯,只要有人要上屋,啞巴都會惡狠狠地伸出一個小指頭,朝前一點一點的,點出憤怒和蔑視。
很多人來得不大情願,看見終於有人頂上了,也樂得順水推舟,或陰或陽地敲起了邊鼓:我看也是莫拆算了。是呵是呵,春不出谷,冬不拆屋,手莫下狠了呵。沒聽老班子說麼?積一分德,勝燒十年香呢……他們這樣說著,說得德成有點著急,冷笑一聲:「不拆也要得。哪個想把事做絕呢?只要幹部口袋裡摳得出票子來,我來蓋屋都願意。我吃人飯,下牛力,做一年,幾張血汗票子是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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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羅是羅,我是等錢用,初五要砍肉接木匠……」有人接應他。
人多口雜,明顯分成了兩派,拖成了一個僵局。書記有點面子上掛不住,拿出哨子猛吹一聲,「鬧什麼鬧?你們是書記還是我是書記?聽好了: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他不同意也是拆。你們哪個不想動手,就替三老倌交錢!」
隊長不敢違令,上前拍拍啞巴的肩,指指書記,又指指手腕——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是戴手錶的幹部有命令哩。
啞巴指指手腕,不大相信的樣子。
隊長再次指了指手腕。
啞巴怔住了,臉一直紅到脖子,絕望地咕噥兩聲,腳一跺,走了。
「喂,喂,豬樣的傢伙,」德成臉上有了豬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裡去?這麼多磚要老子一個人挑麼?」
啞巴橫了他一眼,還是氣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從哪裡冒出臭脾氣,把兩隻箢箕狠狠摔出去,一隻落到水溝里,另一隻落在秧田裡。扁擔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槍一般射向茅草叢。這一天,他什麼也不干,一反常態地回到家裡蒙頭大睡,連二香來問話也不答理。
中午,德成氣咻咻地回家,闖進他的房間,掀開蚊帳門,猛揭被子:「攤你娘的屍,下午跟老子擔磚去!」
啞巴跳起來橫他一眼,坐到另一頭,擺弄自己的嗩吶。
「聽見沒有?」德成一把奪過嗩吶,「擔磚,擔磚!」又做了挑擔的動作。
啞巴翻了個白眼,拉過藍印花被子又蒙住了頭。
「好,你有萬貫家財?你吃國家糧當了幹部?你舞著擂槌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飯!」
德成這些天的火氣特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