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10:09:38
作者: 韓少功
直到天色漸暗,啞巴還空著肚子。這是第幾次被哥哥奪了飯碗呢?記不清了。以前啞巴給別人幫忙回來,只要做得過於賣力,就總是要被哥哥責罵和奪飯碗。那時的啞巴就到山上去,煨一窩板栗,或到地里摘一個菜瓜。
可現在那些東西也沒有了。他提著嗩吶,無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轉。他想到隊長家裡去看看,說不定可以混來一口兩口?但他遠遠瞄了一眼,見隊長家的婆娘在塘邊刮鼎鍋——把他最後一點希望刮沒了。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糧也很緊。
他只得想想豬場裡餵豬的紅薯。經過他的偵察,餵豬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飯,豬場大門的一把舊鎖也只防得君子。他一擰,讓鎖歪了脖子,走進門去在潲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幾條紅薯,袖口三揩兩抹,紅薯已經入了嘴。 「假積極,偷紅薯!假積極,偷紅薯……」
幾個也是為紅薯而來的小把戲發現了他,一齊拍手大叫,及時展開了報復。
啞巴慌手慌腳,吞得更快。
「抓住這個賊老倌,到幹部那裡去!」
「他還想得獎狀?要他去打鑼,去戴高帽子。」
「這是我們看見的。老師要表揚我們,要給我們插紅旗。」
啞巴知道這些小傢伙不懷好意,忙擺出笑臉以示和解:「呵呵?」
孩子們更加得意:「不行,快走快走!」「老實點!」「讓他吊塊牌子,像萬玉一樣。」孩子們指的是一個地主分子,以前總是戴著牌子上台挨斗。
幾隻手把啞巴七拉八扯,押出了豬場,直往隊部而去。啞巴知道這不是好事,忙做出一串手勢——莫拖莫拖,我給你們打個鳥籠子,抓斑鳩,好不好?
「不要不要!」
又是一串手勢——我給你們做個篾簍子,套泥鰍,好不好?
「不要不要!」
還是手勢——那,我來吹嗩吶……
小把戲們這下動心了:「吹吧吹吧,要吹好聽的。」
啞巴抽出了嗩吶,隨著肚皮一鼓,腮幫鼓成兩個半球,口水開始從嘴邊溢出,然後又從喇叭口流出。他似乎還有微弱的辨音力,還能憑手指感受到旋律,感受到他聾啞以前的聲音記憶。他當然吹得有點亂,聲音像雞鳴,像鴨喧,像狗在跳躍,像牛在嬉耍,像豐收的鑼鼓。一串串音符在爭吵,在衝撞,在扭打,你咬著我,我咬著你,流出了鮮血。
小把戲們基本表示滿意,只是其中一個年齡最大的還想惡作劇:「不行,這個不好聽,小指頭,小指頭。你要用鼻子吹,用鼻子,鼻子。明白嗎?」
啞巴生氣地搖搖頭。
「你用鼻子吹,用鼻子吹!」孩子們鬧起來了。有的爬到他頭上,有的扯住他的衣,有的抱住他的腿,還搶奪他手中的嗩吶……直到二香出現才一鬨而散。他們看見二香急急地趕來,一把抓住啞巴,像抓住一個孩子,拉著就走。
「香嬸嬸,他偷紅薯!」
「香嬸嬸,他是個假積極,賊老倌!」
「抗拒從嚴!堅決打倒……」孩子們也熟悉了批判會上的語言。
「不要喊,千萬不要喊。」二香驚慌地轉身,摸摸他們的頭,「好伢兒,快落黑了,回家去吧。」說著從衣袋裡摸出一把炒蠶豆賄賂他們。
啞巴總算回到自己家裡了。幸好大哥不在,讓他免了挨罵。嫂嫂把他安頓在椅子上,首先打來一盆熱水,要他洗手,又拿來一雙鞋子,要他換上,最後才端來飯菜。纖秀的手,陌生的手,端來酸白菜和辣椒,上面還有一個黃油油的荷包蛋。
嗷——啞巴嗚嗚地哭起來。
嫂子沒看他,揉揉眼睛,回到灶腳頭往吊壺下塞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