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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嗩吶聲

2024-10-04 10:09:23 作者: 韓少功

  一

  當時,我在隊長家裡開鋪,聽見窗外有一串不成調的嗩吶聲,轉而又變成「嗷嗷嗷」的吼叫。聲音悶,像喉管被掐住,有點喊不出來。我探頭一看,見地坪里有個中年漢子,腰間插一支嗩吶,手裡摟著兩小捆濕甸甸的生樹丫,正在同兩個拿柴刀的小孩爭吵。他那聲音,那手勢,那急得跺腳的樣子,說明他顯然是個啞巴。

  小孩不怕他,指他的鼻子:「假積極!假積極!又沒砍你家的!」

  他笑了一下,想擺脫對方,發現被孩子拖住了他的衣擺,便沉下臉做出要打人的樣。小孩被嚇跑了,一邊仍嚷著「假積極,死聾子!」「聾子聾,我是你的老外公。聾子聾,我是你的老祖宗……」他沒反應,得意洋洋把樹丫拖到豬場去了。這是幹什麼呢?也許,他是看山員?怕隊上失去那幾枝樹丫?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但聾子能夠看山嗎?而且剛才是他吹嗩吶嗎?

  他看見我,走上前來,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從他頭上黑白夾雜的麻色頭髮來看,老年與少年交織,大概三十來歲的模樣。他肩頭開花褲打結,蒜球形的鼻子有點翹,口腔向前面嚴重突出,笑起來臉上浮現出一派天真。像有些農民一樣,勞累使他的肢體有點變形。如果沒有衣服和那雙淺口套鞋,你完全可以把他想像成一隻大猩猩。

  他沖我嗷嗷叫了兩聲,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的動作: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雙手轉動方向盤,指指手腕,手劃一圓圈,豎起大拇指,又笑了笑。

  見我不懂,他急了,又把動作做了一遍,瞪大眼睛,像是問:還不懂嗎?

  正為難,幸好隊長抱著一捆鋪草來了。「袁同志,不曉得他的洋文吧?他是說,他曉得你是坐汽車來的,是縣裡的幹部,姓袁,是個好角色。」

  原來如此——手腕上表示手錶,手錶又表示幹部,畫圓圈則表示袁(圓)姓……這種特殊語言引我笑了。

  啞巴也笑了,顯出一種寬慰和高興。

  隊長又介紹:「他叫德琪,小時候害病成了個啞巴,娘老子又死得早。不過,你莫看他樣子蠢,還蠻有靈氣,曉得的天文地理多著哩。」說完,對著啞巴伸出小指頭,問:「喂,哪個是奸臣?」

  啞巴的五官縮到一堆,極端鄙視地伸出四個指頭——嗬,四人幫!

  我更覺得有意思,哈哈大笑。

  德琪大概覺得展示了自己的成績,心裡特別舒暢,像喝醉了酒,臉上泛起一陣紅潤。他背著手大搖大擺走進我的房裡,視察了一陣,比方指指窗子,要隊長幫我把窗紙糊嚴實,又指指油燈罩,要隊長把破燈罩換成一個好的。最後做了一些切肉和搓丸子的動作,意思是要我過節的時候到他家去吃肉和糯米糰。

  「談」興未盡,他接下來指指上屋場方向,豎起三個指頭——指上屋場的三老倌;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做打牛狀——意思是三老倌把牛打得太狠;晃晃小指頭——表示不好。

  隊長作了翻譯,我自然表示重視他反映的情況。他這才心滿意足,拍拍我的肩膀,背著手高高興興而去。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春風秋月,地北天南,當時間長河流過了九曲十八彎,他至今還留在我記憶的沙灘上——儘管我現在已遠離那個山谷,坐在明亮的窗前,面對一疊空白的稿紙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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