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4 10:09:07
作者: 韓少功
據說場長想不通,為什麼我這號人沒被刀槍嚇住,倒會被糖衣炮彈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決定對全場進一步嚴加管理。 在生病吐血的日子裡,他還來我們工區抓整風。知青們的日記、書信以及各種書刊都要接受審查。女宿舍窗前的玫瑰也被拔掉,改種場長覺得順眼的蔬菜。他可以容忍嗩吶和胡琴,但對「下巴琴」疑慮重重——這是指小提琴——只是後來聽說北京也有下巴琴,才沒有真下手收繳。看見一張泰戈爾的畫片,他就指著問:「是不是資本家?開什麼鋪子的?」看見一本詩集封面上有新月圖案,立刻發現敵情,跳起來大叫:「土耳其!土耳其!」——因為他在朝鮮戰場遭遇過土耳其軍隊,對方的旗幟標有新月。
除非家裡病人和死人,知青們一般不得請假回城。在場長眼裡,城裡燈紅酒綠,是腐化蛻變的發源地,在那樣的鬼地方多混些時日,一個人的骨頭不輕幾斤才怪,不成「駱駝斯基」才怪。他還經常發牢騷,埋怨中央不把機關學校統統遷到鄉下來。
大家都怕他,但並不會因此而更加努力幹活。只要幹部不在場,好些人就撐著鋤頭把磨蹭。看見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懶得去驅趕。機耕隊兩台拖拉機壞在山上,買不到配件,誰也不去想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生鏽,都成了老鼠窩。這一年加上旱情嚴重,花生豆子什麼的大多只有一堆空殼。直到冷冽的冬天來了,工資還發不出,每人只領得兩斤霉花生過年。看到這個場面,場長也急得吐血。他帶著一些人截了三輛糧車,憑著一張蠻不講理的欠條,算是把大家的度荒糧食保住了。他又帶著幾個幹部出外四處「接頭」,就是找關係求助,也不管什麼組織程序,衝到縣政府的這個局那個局,一屁股坐下就不走,就安營紮寨。縣裡幹部都比他級別低,縣委書記也讓他幾分,一見他就頭大。結果,靠了這點老資格的權威,他還真募來兩車半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礦工的還是勞改犯的,反正每人有一套,雖不合身,也可擋點風寒。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無盡的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除夕之夜就在這樣憂鬱的歌聲中到來。沒有鞭炮,沒有歡笑,甚至沒有像樣的年飯。大家燒著棉花稈,敲打著鋁飯盒和搪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 場長帶著幾個幹部來工區拜年。他帶來了一壺酒,還有幾包好煙,想讓大家高興和活躍一點。他見人就分煙,見人就敬上酒壺,講了些笑話,什麼李瞎子掉到了糞坑裡,什麼豬八戒到高老莊做女婿。
有個幹部聽出笑聲太勉強,提起另一個話題:「張鬍子,你經常說你小時候練過武打氣功,可以刀槍不入,飛檐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說,我張種田吹牛?」場長喝了口酒,有意逗個趣,「不信我就來兩手給你看看。」說著把棉衣一脫,一個馬步,全身運氣,額上青筋直暴,臉盤子脹出了紫紅色,然後是青色,然後是黑色,十個粗短的手指頭隨之痙攣顫抖。「嘿!」他大喝一聲,腳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斷了磚塊,劈得粉末飛濺桌椅顫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聲一落,場長又來了個節目,挑兩個氣力最大的後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條腿,看他們能不能把他掀翻。
幾個節目下來,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氣氛還是不夠熱烈。有人不辭而別,火堆邊的空座位越來越多。有人不再喝彩,只是摟住雙膝瞌睡。李瞎子其實並不瞎,一看這場面就故意鬧騰,又是添柴又是添茶,還裝裝酒瘋開口罵人:「李建國你這個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麼只喝半口?看不起我鄉下人是麼?」
「唔……」場長其實心裡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喪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電筒。「哦,我們也該走了……」
像個不討好的演員,他筋疲力盡地退場,輕輕嘆了口氣,搖搖晃晃出門去,佝僂的身子閃入風雪之中。
這一夜我沒有怎麼睡著。不知為什麼,總想起了那個佝僂的背影。唉,場長,太刺傷他也許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並不比我們少流。那麼是怎麼回事呢?我們不缺乏手繭,但只得到幾把霉花生。我們也不缺乏先進工具,但拖拉機在山頭生鏽。我們也不缺乏熱情,但最終眼前都是一張張冷漠的面孔。那麼怪誰?
好大一場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