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
2024-10-04 10:07:40
作者: 韓少功
曹正根外號正呆子,這幾天難斷家務事,同老婆的關係無法挽回,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不知是性恪不合,還是前緣已盡,不知是娘家有人嚼舌頭,還是婆家有人燒陰火,反正雙方越看越不順眼,越說越離腔走板。就因為呆子有一次上床前沒洗澡,不知為什麼,小事竟鬧成大事,大事鬧成了死結,最後桂芳砸爛了一個瓷碗,呆子砸爛了一個瓦壇,幸好有鄰居前來攔阻,否則一隻陪嫁的鬧鐘也會在石階上粉身碎骨。
「你要是不想過了,你就走!」呆子氣得大叫。
這一句很傷人,嗆得女人的淚水奪眶而出。「走?這是你說的?好,這是你說的。老娘今天要是不同你離婚,不算是人養的!」
不管鄰居如何勸解,話已說得這樣絕,兩口子都紅了眼,大有恩斷義絕誓不兩立之勢,說離就離,說走就走,他們氣沖衝出了門,朝鄉政府趕去。
「姓曹的,等一下你要是不簽字,你就是只豬!」
「姓王的,等一下要是我的手顫了一下,我這一世就爬著走!」
他們一路上還唇槍舌劍。
正在這時,天邊一陣悶雷滾過,涼風襲來,天色突變。頃刻間大雨嘩嘩,使遠近山川都飄忽在乳白色雨霧之中。轟轟的溪流聲由弱至強,震盪山谷。很快就有渾水漫出圍堰,朝水田裡緩緩蓋了過來。
他們忘了帶傘,可一場大雨也阻擋不住他們的堅強意志。誰都不想表現出絲毫猶豫和動搖,似乎看看天,擦擦雨,緩一下步子,都有藉機退縮之嫌,都有下輩子變豬變狗變毛蟲的危險——不,他們都不願意被對方低看,誰都不願意食言。既然狠話已經砸在前面了,那麼一團狗屎也得吞下去。今天就是天上落刀子,也得把對方給休了——滾他娘的蛋!
一條小河橫在前面。平時,河中間有幾個青石墩,人可以踩著石墩跳過去。但現在大水一淹,青石墩不見了,唯有黃浪洶湧而下,一條小渡船也不知脫錨飄向何處。曹正根朝上游下游各打望了一眼,沒發現船,就脫去鞋襪,挽起褲腿,走過河去了。他走上岸,繼續走了一陣,突然發現身後沒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桂芳還在河那邊,焦急地四下張望,像要找船,或是找橋。
呆子這才想起,他老婆不會水,也最怕水,眼下沒法過河。他只好在路邊坐下來,權且等候片刻。
雨小了些,但河水一時退不了。呆子發現老婆還在河那邊,急得團團轉,最後看看腳下,似乎在考慮脫鞋襪。不過她提著鞋襪剛下水,一個趔趄,一聲尖叫,差點摔倒在河裡。呆子趕快幾步搶過去,一把抓住老婆,看著她連連翻白眼,好容易一顆心落了位。
「背吧!」他把老婆拖上岸,衝著她蹲下去,粗聲粗氣地說。
「你這沒良心的,這才曉得要背呵?」老婆大概早就等著這個辦法,委屈的淚水一涌而出,朝他背上猛捶,「你早做什麼去了?你瞎了眼,存心要淹死老娘是不?」
「你不是本事大麼?」
「我不稀罕你,就是不稀罕你!」
「那我不背了?」
「你正好就不離婚了是吧?你想賴?」
「那還是要背?」
老婆把他捶打得更厲害。
過河的過程幾乎成了廝打的過程。老婆動作太大,也太多,使呆子穩不住,一腳踩空,兩人差點齊刷刷滾到河水裡。呆子大喝一聲:「抓緊點!」老婆這才稍有收斂,把胸脯緊緊貼過來,把兩手緊緊地摟過來。在面頰靠到丈夫後頸的那一刻,她大概吸到了一股暖烘烘的熱氣,還有她熟悉的汗氣和體味,一種太陽曬出來的皮膚焦香。這種氣味突然讓她安靜了幾分,甚至不再說話。
嘩——曹正根腳下再一次打滑,在搖晃中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老婆,而老婆也條件反射地一陣緊張,不由自主地把丈夫摟得更緊。她當然知道,她以前過河都這樣摟著的,而眼下這一摟多少有點不同,可能就是最後一次了。
「你要淹死我呵?」她哭起來。
呆子有點奇怪:這不是已經上岸了嗎?
「賊養的,你把我鞋襪搞丟了!」
呆子更奇怪了,鞋襪不都在她手裡?
雨完全停了,河岸邊冒出幾個小把戲,在齊聲拍手取笑他們:「公雞背母雞,母雞笑嘻嘻……」被曹正根一喝,這才四散。
大路邊,有個昔日的小廟,外搭一涼棚,掛著鄰村一個代銷點的牌子。棚里正熱鬧,有一個青皮後生子正在和年輕的女營業員談笑。有兩個出差幹部模樣的人還在躲雨,沒注意到天已放晴。還有兩三個老頭子正靠著櫃檯喝酒,也不要下酒菜。
呆子先進了涼棚,要老婆在這裡歇口氣,他得去洗腳穿鞋襪,還要找熟人借兩件乾衣服來換上。他剛走,桂芳的耳里就突然跳進一句:「喂,貴老倌,聽說對河那邊有個叫曹正根的後生,是個治蟲大王,走到哪裡都妙手回春,讓蟲子一片片死絕。他還到農學院去講過課。這下肯定發財了。還有鏡框子獎狀,那也走不開。」
「那應該。」白鬍子老倌表示讚賞。
留西式分頭的後生插進來:「聽說姓曹的同鄉里的農技員關係最好,只怕是人家的功勞,讓他頂了個名聲吧?」
桂芳瞪了那後生一眼,可惜對方並沒看到。
後生撇撇嘴:「現在到處都講假話,什麼事情都只能倒過來看。姓曹的若不是有背景,人家會抬他的轎子?」
「那也是,」白鬍子老倌點頭,「我們隊那個三拐子,仗著有個當局長的舅舅,好吃懶做十幾年,居然吃上了國家糧……」
桂芳已忍無可忍:「喂喂——你們怎麼開口就臭?那個姓曹的有什麼背景?你們是他本家的還是外家的?你們倒說說看!」
「對,」白鬍子老倌呷了口酒,對西式分頭又及時表示懷疑,「你說說看!說不出吧?我看你就是拿起糞箕比天。秋伢子,你怕人家個個都像你?狗屎棍子聞(文)不得也舞(武)不得。三百斤的野豬一張寡嘴。我聽人家講,那個曹家後生硬是有志氣。人家三伏天晚上搖蒲扇,到禾坪里去臥南風,他呢,提起馬燈下田看蟲子。這叫工夫不負有心人。」
「領導培養他當典型,他當然搞起來有勁。」
「哪個培養他?」桂芳更不平了,氣不打一處來,「一沒評他個勞模,二沒發展他入黨,好容易搞到農中代了幾天課,又給打發回來啃泥巴……」
西式分頭這才嘰嘰咕咕沒吭聲。
白鬍子老倌眨眨眼:「哎,這位媳婦,你何事對他那樣熟?」
「我……」桂芳耳有點發燒,答非所問地罵上一句,「熟什麼熟?我看他是吃人飯拉豬糞,蠢得做豬叫。」
「你同他是一個村的吧?」營業員妹子突然拍起手來,停了停又吞吞吐吐地問,問他是個什麼模樣,好多歲了,結了婚沒有……一直問到自己臉色飄紅。這使旁邊那個西式分頭又懊喪又嫉妒,撿起石頭恨恨地去打鳥。
桂芳盯了那小女子一眼,心裡忍不住開罵:這小妖精,同他倒也般配,只是八字還薄了一點吧?下手還慢了一步吧?……她還沒想好怎麼回答,見曹正根穿好鞋襪轉來了,把一套乾衣服對她一扔,瓮聲瓮氣地說:「去,找個地方去換了。」
「換什麼換?」
「換了好走路呵。」
桂芳沒答腔,氣沖沖地掏出錢來,買了半斤紅糖、一斤鹹魚、半斤海帶。她把這些往丈夫懷裡一塞,然後瞪了一眼,惡聲惡氣地說:「走就走,走遍天下老娘也不怕!」
說完就上了路——不過是回家而不是去鄉政府的那條路。
這是什麼意思呢?呆子看著她沖沖而去的背影,「餵——錯了,你走這邊呵。」
老婆還是沒有回頭,頃刻間就變成了一個黑點。
197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