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0:07:25
作者: 韓少功
隊伍來到了石家峒。這裡是個石山溝,有幾個土家族和漢族雜居的破寨子。政府軍想困死紅軍,大搞無人區,把這裡的井填了,把糧食和牛羊搶走了,還燒了好多房子。加上秋旱,四面望去,莫說是莊稼,就是草木也稀稀拉拉,真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
剛到這裡時,我們看見一些廢墟在冒煙,一些孤兒寡婦披麻戴孝在新墳前面捶胸頓足哭天喊地。他們並不了解紅軍,一見這麼多槍兵來了,眼裡就透出恐懼,紛紛四處逃散,躲進一些殘存的房子,吱吱呀呀關緊了門。我們去敲門借門板、借稻草、借水桶以及打聽水源,宣傳解釋了好半天,但口水講幹了也不頂用,戰士們都無功而返。
睡在露天裡怕下雨。但現在我們倒是求雨而不得,因為最大的困難不是沒地方躲雨,而是沒水喝。井被填了,塘里也幹了,我們找到五六里路外一個小石洞,才在洞裡找到一片青苔,一股清涼的細流。嘀嘀嗒嗒接上半天,接滿一桶水,可以讓大家稍微打濕一下喉嚨,免得那裡幹得冒煙。
這一天,隊伍又轉移到另一個山頭,避開敵人的鋒芒。中午時分,炮彈嗖嗖嗖地從頭頂飛過,零零落落砸在山上。敵人在山下不敢輕易上山,就胡亂放炮壯膽。戰士們對德國山炮有些熟悉了,也知道夾角和拋物線了,不但不再亂叫亂跑,還嘻嘻哈哈取笑趙教官:「喂,老師,這也是你訓練出來的兵?不怎麼樣呵。要給老百姓耕地?」或者說:「看見我們要吃飯了就放禮炮,也太客氣了。」趙漢生也覺得自己很沒面子,橫眼看著山下,罵罵咧咧的。最後看到一發炮彈落到後山去悶響了一聲,忍不住跳出掩體衝著山下大罵:「混蛋!五十八師的,飯桶呵?拉屎也不能這樣拉吧——」
要不是有人衝上去把他拉下來,說不定他就成為冷槍目標了。
回到掩體裡,他把白手套脫下來狠狠一摔,還在怒氣沖沖地喊話:「秦矮子你白吃飯呵?帶的什麼兵?把我的臉都丟盡啦……」
他是說敵五十八師的師長,他的一個軍校同學。
我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原來又有幾顆炮彈砸來,在附近幾棟老百姓的吊腳樓後爆炸,噼噼噗噗地引起了大火。秋旱季節,木牆板像油浸過似的,一點就著,一燒就旺,加上風一鼓,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孩子的哭聲和大人們驚慌的求救聲刺心地傳出,整個山寨剎那間變成了地獄,煙子嗆得大家又咳又流淚。
戰士們奉命去救火。一部分去斷火路,保住牛舍和其它吊腳樓。另一部分進入火場救人。有的脫下衣服扑打,有的用樹枝扑打,但不論是用什麼,由於火溫太高,這些東西很快也燃成了火團,以火撲火,不起什麼作用。燒塌了的梁木一根根垮下來,封住了門道。但火那邊還有老人或孩子的叫聲,情況十分危急。
我大聲喊:「要水,要水!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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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誰回答我:「報告連長,井都填完啦!」
「炊事班有水!」
炊事班那裡確實有水,但那幾桶水是戰士們從幾里路之外背來的,是一滴滴從岩石下接來的,是冒著敵方的槍炮拿一條命換來的。幾個戰士衝到那裡,突然想到什麼,誰都不敢下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都白了。我後來見那裡老是沒動靜,趕到那裡一看,看到的就是這種面面相覷。
「為什麼不動手?」我氣沖沖地問。
「連長,就這一點點水了。」
「救人要緊!」
「我們自己喝什麼?」
「再去背!」
「敵人已經把山道封鎖了。」
「那就喝尿!喝血!」
一定是我的震怒驚天動地,把他們的猶豫一掃而光。他們醒過來似的,重新有了動作。有的把樹枝或衣服在水裡打濕,有的用水把被子或蓑衣淋濕,在自己的頭髮上拍點水,然後嗷嗷大叫著再入火場。有一鍋水已經燒熱,煮著一些菜葉,因此有的人沖向火場時,頭上或肩上還粘著零星菜葉——趙漢生從我面前閃過的時候,正是這番模樣。
撲滅明火已是黃昏時分。我們身疲力乏,口渴難耐,喉腔里冒火,但只能從土裡刨出些草根什麼的,塞到嘴裡嚼巴嚼巴。幸好老百姓看著我們臉上的菸灰,聞到我們衣上的焦糊味,不忍心地眼淚花花,紛紛從家裡搬出瓦罐或木桶,倒出了他們各自深藏的存水,讓我們好歹喝上兩口,不至於真去喝尿。他們還拿出雞蛋、醃菜、玉米棒什麼的,往戰士們的手裡塞。有一個女人,見到每一個戰士都倒地下拜。
敵人的炮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四周靜得出奇。突然,有一個戰士來報告,說趙漢生剛才趁混亂逃跑,幸好被哨兵發現,給抓了回來。
我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被五花大綁在一棵大樹下,嘴邊有血跡,身上和頭髮上全是塵土,國軍領章也被扒掉了一隻。
「選了個好時機呵?」我衝著他冷笑。
他橫了我一眼,吐出一口帶血的泡沫。
「你還客氣,沒打算把大炮也帶著跑?」
他狠狠地又啐了一口。
「你硬要走,就好好地走麼。等你把徒弟都帶出來了,我去同師長說個情,好酒好肉給你送行。大家好聚好散,將來戰場上再交手,也有個面子禮數不是?」
「我沒有跑!」他大吼一聲。
「那就怪了,他們抓的是你的影子,還是你的魂?」
「你不要來問我。」
「這事也用不著問。」
他冷笑一聲,「好一個仁義之師,我看不過是烏合之眾,黑白顛倒,指鹿為馬,我趙漢生瞎了眼啦……」
我聽出來這話中有話。看著他被士兵們押走,腦子裡還總是冒出他這幾句,還有他參加救火時大步往前沖的身影……這些事情連不起來,看來還別有文章。
晚上,我想了想,來到他的拘押地,打算找他問個究竟。開始他氣不打一處來,並不願意說。見我態度誠懇,給他倒茶水,給他卷旱菸,才忍不住吐露出三言兩語。事情大概是這樣的,他救火以後去樹林裡方便,發現那裡有兩個戰士用槍頂住一個本村女人,從對方身上搜出兩個金手鐲,往自己的衣袋裡塞。他當時十分震驚,說你們也是紅軍,怎麼能這樣?這就惹惱了行劫者。他們朝趙漢生啐了一口:「媽媽的,你這傢伙也來管閒事?」見趙漢生不服,態度就更兇狠了:「你一個國民黨軍閥,發了好多財,雙手儘是血,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媽媽的還有資格來訓老子!」說完抓住他好一頓拳打腳踢。更要命的是,他們的打罵聲引來更多人,但紅軍都相信自己弟兄的話,不相信他的話,一聽他要逃跑下山,真把他當逃犯捆綁,免不了還在他身上練了一番拳腳。
沒等趙漢生說完,我腦子已經大了:「你胡說!」
他全身一震。
「你他娘的造謠,抹黑我的弟兄?」
「這是事實!」他臉色變得灰白。
「是事實也不能胡說。你屁股上有屎,手上有革命者的血,弟兄們罵你幾句又怎麼樣?打你幾下又怎麼樣?他們不相信你這個國民黨軍官的話,是因為你們從來不說真話,從來都沒幹好事。他們憑什麼要相信你?憑什麼?你們自己挖井自己跳,自己挖墳自己鑽,到頭來有什麼好冤的?」
我來回踱了兩步,一把拖住他就走。
「到哪裡去?」
「去!給我認出那兩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