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0:07:22
作者: 韓少功
師長來了。看來這一段的籌糧和招兵把他累得很慘,他鬚髮並茂,聲音嘶啞,眼裡布滿血絲,四十來歲的人看上去已是個老大爺。
他提著一個裝象棋的布袋,來到小土屋的門口,讓哨兵開了門。「趙先生這些天委屈了,我們吃糠菜,沒法給你白米飯。等條件好了,我請你下館子。」
趙漢生受寵若驚:「不敢不敢。」
「今天想不想走盤棋?」
「你怎麼知道我會下棋?」
「你公文包里不是有棋麼?……」師長與趙漢生說到棋,說到什麼棋譜,說到什麼侯先生,似乎是雙方都熟悉的人,越說氣氛越輕鬆了。
看著他們興沖沖地在地坪里靠石磨盤坐下,叭叭叭擺開棋局,我十分不快,忍不住插進去嘟噥:「師長……」
師長懶得看我,「聽說你還要鬧。鬧吧,鬧吧,我耳朵正閒著。」
我結結巴巴地說:「報告師長,我哪敢同你鬧?我都想通了,我是不該去搶糧,不該亂拉屎。這些都怪我野性子沒改。師長,你大人大量,行行好。」
「真是這樣想的?」
「菩薩面前不燒假香。我曉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命根子,老百姓是我們天和地……」我把師長平時教我們的那一套搬出來,有三沒四地說了一通,反正是要哄他高興。「這些都是你說的,句句在理,句句是真經,都在我心頭刻了字。」
「看不出呀,一張嘴巴還變乖巧了。」
「不是乖巧,是心服口服。師長,我以前嫌這些條條多,記不住,但我現在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下輩子也忘不了。」
趙漢生笑著看了我一眼,「你們這位兄弟雖是個粗人,對貴軍倒是忠心耿耿。可見先生治軍有方呵。」
師長衝著他一笑,「他昨天痛打你一頓,你不生氣?」
「義士各為其主麼,不打倒是不義了。就憑他這一頓拳腳,要是在我的手下,我不但不會罰他,還會給他記功。」
「你這是為他說情?」
「身為俘虜,哪有資格說情?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好,」師長顯得高興了,盯了我一眼,「看來你們不打不相識。今天呢,我給趙先生一個面子,放你一馬,處罰暫免,責令你戴罪立功,怎麼樣?」見我眉開眼笑跳了起來,又大聲喝住:「臭麻子,你把人家的眼鏡打壞了,不去想個辦法?」
沒想到師長還記著這件小事。這一天,我夾緊尾巴做人,去一些老百姓家登門道歉,幫他們又是挑水又是砍柴,取得了他們的諒解。回頭靠鎮上一位教書先生相助,給趙漢生找來一付新眼鏡,大體上適合他的近視眼。我去送眼鏡的時候,見師長與他殺得興起,不過話題似乎與象棋沒什麼關係。
師長說:「你們口口聲聲奉行三民主義,口口聲聲要剿匪安民,事實不是很清楚嗎?誰在安民?誰在禍民?」
趙漢生臉色微紅地分辯:「國軍中確有害群之馬。鄙人對有些地方政府的腐朽無能和風紀敗壞,也一直痛心疾首。」
師長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個軍人應以人民利益為重,以國家前途為重,不然就是軍閥,就是盲人瞎馬。中國的志士仁人從來都胸懷天下,仁義之師從來都是順從民意除奸革弊。你自命為總理信徒,豈能不明辨是非服從真理?」
趙漢生這一回沒有言語。
師長一個臥槽馬和沉底炮,贏了最後一盤,三打兩勝,然後休戰。臨走前,他叫來警衛員,取來一包滷水豆乾和兩塊肥皂給趙漢生,看來是事先準備的。我看得出,趙漢生在接下這些物品的時候,眼裡隱隱透出慌亂和感動。
從這一天起,大概是他與師長有了棋友交情,大概他還想表示一下對紅軍優待俘虜的感謝,他就成了我們的炮兵教官。用他的話來說,軍人以武會友,英雄相惜,是不怕對手武藝高強的。我們都叫他「趙教官」,不再叫「四眼狗」、「眼鏡鬼」、「狗旅長」。但他有些口白習慣改不了,一說到紅軍還是「共匪」,一說到老蔣還是「總統」,常常引來我們的爭辯和叫罵。訓練不得不中斷,於是吵一架,學一陣,再吵一架,再學一陣。他在教學時也過於嚴厲,見誰偷工減料或心猿意馬,不是皮鞋踢就是柳條抽,有時甚至一個拳頭捶過來,打在哪裡是哪裡。戰士們哪受得了這一套?什麼水平、公尺、夾角、拋物線,本就囉嗦得大家舌頭打結,心裡發毛,看著他一身黃呢子將官服更覺戳眼,有時火氣一冒,幾句話不上板,一個槍口就頂住他的胸膛。
「鬧什麼鬧?」我對戰士們大聲喝斥:「尊師之禮都沒有了?有本事就學出個神炮手,將來一炮端掉他的指揮所,那才算本事!」
「連長,他娘的打人!」
「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比大肚婆還不如。我看該打!」
「他一個國民黨凶什麼凶?」
「他現在是教官!」
「教官又怎麼的?」
「沒聽說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打了幾下算什麼?」
戰士們看我一眼,翻翻白眼,忍氣吞聲地散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繼續舌頭打結,咕叨著什麼夾角和拋物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