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0:06:09
作者: 韓少功
油菜花的燦爛金色延綿天際,曾讓我心潮起伏。我後來才知道油菜花並不浪漫,它只能遠看,一旦進入近距離,就意味著追肥時的糞臭烘烘,意味著收割時的腰酸背痛和血泡滿掌,意味著油榨房裡沒完沒了牛拉磨盤吱吱呀呀,還有震得腦子裡一片空白的嗵嗵嗵——是大棰猛烈撞擊油榨的聲音,是人造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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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爭著去榨房,因為缺油的枯胃可以在那裡大補一次。記得我當時舀了一大碗熱乎乎的新油泡在飯里,迫不及待地喝下去,最後嘔得天旋地轉,不無幸福地栽倒在牛腿下。
我們從榨房裡回到工區的時候,農場裡出現了兩張新面孔。一位胖,左眼斜視,走路時下身垮垮地朝前挺,大家命名她「羅太太」。其實她不姓羅,好像她模樣長得該姓羅似的。另一位就是邢立,也是個母的,長得眉長眼大,扎兩隻羊角辮,穿一件男式軍棉襖,一個被男知青們爭相觀看摩拳擦掌的焦點人物。
她們的來歷是大家長時段的話題。時逢中央下達保護女知青的緊急文件,這些重新安置的「轉點」知青,一般都有點案情。比如羅太太就差點是個喜兒,不過是自願受害的喜兒,曾與一地主子弟私通,打過胎。事情敗露後,地主崽子去蹲大獄,羅太太就來到了我們解放區。至於邢立,肯定也有過婦女的冤讎深和戰士的責任重,只是她一直沒有向解放區的軍民傾吐過苦水,讓我們有點不甘心。
我們都處在身體發育的危險階段,正在偷偷地從農民粗痞話、母豬配種以及判刑布告中得到生理教育。何滿就勁頭十足地看過許多布告,對布告上言之不詳處暗暗揣摩,找我共同探求一些骯髒的想像,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們終於在新布告上看到了又一樁流氓案,其中的受害者叫邢×——不會就是新來的這盤菜吧?
「邢妹子被強姦?鬼話,她強姦別個還差不多。」一位叫小三子的農民憤憤地說。
我不理解這種憤怒。
「她生吃蛇,生吃魚,還生吃豬肝。」小三子說。
「那是治病吧?」
「她還殺貓。不要棒子也不要刀,一隻貓硬是被她活活掐死了,你看毒辣不毒辣!比日本鬼子還凶呵。」
「你們平時怎麼殺貓?」
「我們從不殺貓。」
「要是餓得沒辦法了,硬要殺呢?」
「那我們就拿棒打。」
「差不多麼。」
「怎麼會是差不多?」小三子余恨未消,「要是她找了老公,哪天氣不順,不會把老公一把掐死?」
「只有你們城裡人搞得下。」另一位農民表示痛惡。「下」大概是下流的簡稱。
小三子對邢立怒氣沖沖,但一見面還是十分客氣和殷勤。他在伙房裡當廚工,見邢立要洗頭,立刻去挑水。見邢立吃飯來得太晚,立刻打開爐火熱飯和熱菜。他是不是暗中加了半勺菜油,也在我們恨恨的想像之中。他只是容不得邢立借刀去剮蛤蟆,一見菜刀沒有了,立刻衝到地坪里破口大罵,哪個瘟狗婆爪子癢,把菜刀偷走了呵?是剮你的爹爹還是剮你的外婆?是剁你的肝還是剁你的肺?……
邢立受不了這種詞彙豐富的惡罵,更受不了大家的鬨笑。有一天晚上,聽到小三子又在地坪里叫罵,又在挨門挨戶尋刀,她立刻緊急打扮自己。這樣,當小三子推門的時候,油燈突熄,一聲尖叫,一隻手電光從下往上照,勾勒出白慘慘的一張鬼臉,映照出她臉上藍墨水和紅藥水的五光十色,還有裹在身上的飄飄白床單。小三子果然找到了刀,不過是陰風習習的魔鬼伸出長舌,張牙舞爪地操刀而來,嚇得「娘呀」一聲,連滾帶爬逃出門去。
他後來病了一場。
他再也不敢進那間房,還好幾次忘了給菜里下鹽,聲稱是邢妹子嚇散了他的魂。他說他以前還認得百多個字,經過那一嚇,現在只認得一小半了,鑼鼓也敲不成點子。其他農民也證實,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農民差不多都不敢惹邢立,至少不敢再去她的房間偷肥皂和摸醬油。他們都說這個賊婆子太神了,動不動就罵人,就裝神弄鬼——她半夜裡還敢一個人到墳坡上去遊蕩,這樣的人哪個惹得起?
……我回想起這些事,完全是因為碰到了蘇志達。要不然很多事情就忘了。比方說,我差不多已經忘了,當初邢立為什麼要改掉原名邢麗,為什麼很少說到她的父母,為什麼喜歡生吃魚肉。有一次我隨意說說,身高是可以鍛鍊出來的。她就追問我根據是什麼。我說這是國務院規定的。她說你別開玩笑了。第二天她舊事重提,追問我這樣說有什麼根據,到底是在什麼報上看的這種根據,如此等等——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研究這個,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研究螞蟻的腸子,韭菜的性別,扁擔挑土時的槓桿原理……都是些古怪的問題。
我也不記得,當初她夜裡裝鬼還嚇過哪些人,為什麼要嚇那些人,包括用一對血糊糊的狗眼睛,嚇得什麼人屎尿都拉在褲襠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些事都是她乾的,或者說很像是她乾的。
現在,她已經橫過了馬路,走近了。
她發現了我,好像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她說,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