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 一
2024-10-04 10:06:07
作者: 韓少功
我的記憶越來越糟。我明明記得朋友就住在這個學校,住在荷塘邊一列平房的最南端,我去敲門時,應門人卻是一位眼生的老頭。他說他痔瘡出血無法排便,一聽說我不是李醫生,沒好氣地狠狠關門。
這使我驚訝不已。我在校園裡來來回回至少躥了半小時,從各個視角來核對我記憶中的印象,最終還是來到了老地方。不可能不是這口荷塘,不可能不是這列平房。我再次敲門,把老頭惹火了,說你神經病呵,我要報警啦。
但我明明記得上一次自己就是在這扇門前告別朋友。朋友不甘心慘敗,定要拉我再戰三盤棋。他那天喝醉了酒,照例把明天說成昨天,把昨天說成明天。他結結巴巴地威脅:「你昨天要是不來你你你就不是人。」他的妻子則在他身後捂嘴一笑。
我不敢再敲門。我想打一個電話,問問另一個朋友我是否記錯了地方。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一個漢子從亭里衝出來與我撞了個滿懷。他發出見到蠍子時的尖叫。
我看見他的笑臉,才知道叫出的是喜悅。
他叫了我的名字:「你不認識我了?」
「我們……見過面麼?」
「你怎麼這樣健忘?」
我實在想不起來。
「我是蘇志達呀。」
我假笑,差不多默認了這張胖臉,這幾根稀疏的鬍子以及破舊眼鏡。這是我認識的,是我應該認識的,對我完全擁有尖叫和拳擊胸脯的權利。
「我是長坡公社的,不記得了?那時候經常到你們那裡去挑種子,買秧苗,下象棋。你想想看。」
依稀有這麼回事。我慢慢能記起種子和秧苗,但還是沒法回憶出這張胖臉。
胖子又給了我一拳:「真是貴人多忘。」
「對不起,對不起。」
「你太對不起我啦!」他哈哈大笑,「聽說你去俄羅斯至少賺了一百萬,有沒有這回事?放心,我不會找你借錢的。」
這年月,關於錢的謠言一造就有人信。其實我沒去什麼俄羅斯,更沒有貴到多忘的程度。就說知青吧,我能記起李建國,他剛下鄉就瘋了,戴著滿胸的毛主席像章去尋找花果山和水簾洞,後來被母親接回城。據說,誰去見他他都不認識了。我還能記起徐輝幼,他年歲最大,但總是笑眯眯的可以被任何人開心,病退回城不到三年就死於癌症。我還能記起田敏,好像沒記錯,是叫田敏,走路像是一驚一跳的,算是回城最晚的之一。我有次看見她推著小車在街上賣鹹菜。我能記得很多很多,只是記不起眼前這張臉。
按照他的揭發,我與他相當熟,為什麼我沒留下一絲一毫印象?我既然忘了與他下棋,是否也可能忘了借他的錢?忘了抽他的耳光?忘了與他合謀偷賣隊裡的牛?……他突然出現了,如同檢察官在法庭上突然出示要命的鐵證,使我自以為是的陳述和申辯變得不堪一擊,全部動搖瓦解。
我不服氣,懷疑以前並不認識這個蘇什麼人,他不過是拿我開心,像我一樣喜歡胡說八道,在情面上先占個上風,下一步就讓我請客賠禮。這傢伙!
我們握手和抽菸。
他說他在等人,說他在等他的那口子。他有點羞澀地說,他那口子以前叫邢立,你們不是認識麼?你們不是還很熟麼?
我再次吃了一驚。我好久沒見邢立,只聽說過她再婚了,沒想到最近落網的是眼前這一張胖臉。蘇、志、達——我努力記住這個名字,努力記住現在是下午兩點多,記住在這個公共電話亭邊有擦皮鞋的小販,有賣西瓜的攤子,有汽車捲起的塵浪。我記住公共電話的牌子已掉了個「共」字。我記住蘇志達在這個時刻正不無焦急地把右腳一踮一踮,正等待著他的老婆,即那個人間消失多年的邢立。我得把這一切記清楚。
一個女人在菜市場那邊出現了,左顧右盼注意來往的車輛,準備橫過馬路而來。這個身影太眼熟,尤其是她側看什麼時甩動的頭髮,還有尖削的下巴線條,總是散發出莫名的寒意,讓你感到一陣隱隱的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