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6:02 作者: 韓少功

  有人說看見過小周,在泰國曼谷的一條街上。據說小周走得一跛一跛的,很可能是被人打傷了腿,或者是胯下的梅毒發作,走起路來不大方便。

  也有人說小周曾出現在福建,完全改名換姓,手上戴著幾個金戒指,在一個地下賭場當發牌員,看上去還混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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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會不會重新出現在海南島,誰也說不定。這年頭的海南島就像百慕達,白熾化的熱帶陽光下一切都閃閃爍爍和飄飄忽忽,任何人落入這裡都可以剎那間無影無蹤,但說不定某個完全想不到的人剎那間又冒出來,讓你覺得世界太小。來自四面八方的移民互不相識,如同象棋圍棋軍棋跳子棋等多個棋種混成一個棋局,大家別彆扭扭將將就就地走起來再說,不知道將走出一個什麼結局。照這樣下去,哪一天周中十突然坐著大轎車,揣一本南美國家的護照,帶著自稱來自中央軍委或者前蘇聯的什麼客人,來談談有關原子彈的大生意,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我在雜誌社工作了幾年,夢中再也沒有出現過殺人事件。究其原因,可能是同事們不再屈從我的約束,也不再用讚揚和敬佩來嚇唬我。我在平庸中感受到一種安全。為了加強這種安全,我不僅上班帶頭遲到和早退,有時還詐稱自己吸食過大麻,倒賣過黑槍,用啤酒瓶打過架,這樣很多同事就笑得比較輕鬆,對我拍拍肩,擠眉弄眼——他們肯定覺得我一肚子壞水,是他們秘密的地下同志。只有老婆對我越來越不滿意,下班回來看見家裡碗沒洗,地沒掃,滿屋子煙霧中,我還躺在被子裡。她洗著洗著碗,終於腳一跺,哇的一聲哭出來,扭頭跑出門去……

  夜裡,我去尋找她。我找到了潮水般湧來的摩托車流轟鳴震天,找到了餐館前滿地的剩菜菸頭和髒兮兮的衛生紙,找到了一個死者被匆匆抬出醫院而旁人眼中幾乎沒有掠過悲哀,找到了夜深人靜時水井中木桶空空撞擊石壁的聲音,還找到了菜市場鴿籠邊當場燙鴿的湯水浮起一圈羽毛。我沒有找到老婆,卻與一位漢子撞了個滿懷。對方從地上拾起帽子,衝著我會心一笑,輕輕地說:

  「兄弟,你走錯了。」

  你走錯了。這是他的提醒還是他受人之託來傳達的一句忠告?他臉上的笑紋怎麼那樣奇怪?他不是一個什麼知情人吧?

  有一個女孩來找過我,自稱是周中十的同學。其實我見過她,知道她與小周交往過一段,兩人曾在飯店和舞廳進進出出。她眼下濃妝艷抹,脂粉蓋住臉上的陰麻子,眼圈黑黑的,戴著大耳環,有些瘦削的肩膀在寒風中裸露,束胸的輕紗退到某個精確的分寸,使小小乳房呼之欲出。她抽著煙,交給我四百五十一元錢。

  「周中十要我把錢交給你,說他欠你這個數,是掛曆貨款。」

  「你什麼時候見到他?」我大吃一驚。

  「這個你不要問。」她又從提包里取出一個棋袋,就是周中十常用的那付花梨木象棋。「還有這個也托我交給你,說是留一個紀念。」

  「他現在哪裡?」我的臉色一定變白了。

  「要警察去抓他嗎?」女子冷笑一聲,「抓不到了。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不會有煩惱的地方。」

  「你什麼意思?你是說……」

  她吐出一個煙圈,沒有說話。

  「這不可能!」

  「你覺得不可能,就不可能吧。」她的態度仍然冷淡,愛理不搭的。

  「請你告訴我:他沒留下什麼話?」

  「沒什麼……哦,好像有這麼回事。他要我告訴你,他對你表示抱歉,說他曾經傷害過你……」

  「你往下說,他怎麼傷害我了?」

  「記不清了。好像是說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時候,做過什麼蠢事,只是沒有得手。他對此一直感到很後悔,但沒勇氣向你說出來。」

  我幾乎要喊出來:「不,他說錯了。那只是一個夢,一個夢!他怎麼能把夢裡的事情當真?」

  「夢?」女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說什麼呢?」

  「他肯定是記亂了,記糊塗了,把我說的都當成了事實……」我不知如何才能把這事說清楚,不知如何才能用事實證明周中十與那個夢境無關,但女子顯然已經不耐煩我的囉嗦,一揚手,東張西望,叫服務員結帳。「我還有一個約會。對不起,以後再來聽你講故事吧。」她付清了兩個人的咖啡錢,旋起一道香風,匆匆離去。

  我面前只剩下周中十的那一袋象棋,還有一筆錢——我怎麼敢用這筆錢?這一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的錢?

  我鼻子有點發酸,使勁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掐了掐自己的手腕,再一次確認自己不是在夢中。

  這一年年終,我原來供職的那家公司舉行創業五周年慶典。作為公司老員工,我受邀去參加了一個晚會。牟總宣布公司再次獲得巨額貸款的好消息,然後輪番接受一批批員工的敬酒。牟女士在席間飛光流彩,獻上了幾段京劇,唱得確實悅耳動聽出人意外。員工們高興得紛紛熱烈鼓掌。她說忘了詞,立刻有人爭先恐後去幫她拿歌本。她笑得捧腹彎腰,攝影師就叭叭叭地爭著給她拍照,拍下那嫵媚多姿的瞬間。

  讓我們盪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周中十以前經常演唱的這首歌,現在沒有人唱了。聽席間的老同事說,公安局不久前確實送來了死亡通知書,稱他的屍體已經找到,是從河底浮上來的,身上還殘留著曾經系過大石塊的斷繩。還是這位老同事告訴我,死者曾經在公司里收養過一隻野貓,每天為小貓收集殘魚剩蝦。說也奇怪,自從傳來死者的消息以後,小黃貓就開始拒食,哪怕面對著上好的海魚也掉頭而去,只是四下里哀哀地嚎叫,全身的長毛髒得結成條結成塊,被蒼蠅追繞著,眼裡盛滿著恐懼。它最後死在垃圾堆里,死在一隻球鞋上——有人認出了那球鞋,足有四十三碼大,曾出現在本公司一位青年的腳上。

  199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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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題《會心一笑》,最初發表於1994年《收穫》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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