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5:46 作者: 韓少功

  寫到上面時我半途而廢,連打標點都沒打一個。因為我剛寫到這裡,窗外響起了一陣自行車鈴聲,把我的回憶和寫作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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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我接著往下寫吧。我得寫寫這個騎車來的小周,讓他儘快進入故事。他是公司辦公室一秘書,這一天上班特別早,一來就盡職盡責地掃地,擦桌椅,澆澆花,順便幫我涮了茶杯,重新泡上了一杯熱茶。他問我昨天晚上看了電視裡的足球賽沒有,然後對六號球員的一個臭球怒不可遏。

  讓我們盪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他在大聲唱著歌。

  我說昨晚沒有睡好,做了個噩夢。

  他瞪大眼。

  我把夢中的情節說了一遍,還說那黑影的輪廓看起來有些眼熟。

  他說你這樣有人緣,誰會來殺你?

  我引述老婆聽來的另一些民間真理: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十商九奸或者大忠似奸等等。比方說那次C作家他們來,我沒借錢給他們,不就招恨了嗎?

  小周哈哈大笑,鼻子把眼鏡架一拱一拱,臉上笑紋交疊,像一條毛巾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不可能,不可能,他們都出國了,都花洋錢了,誰還會記得那件小事?再說你當時也沒虧待他們,管吃管喝十幾天哩。」

  小周很佩服C的新派小說。其實我老婆雖然對辣炒肚絲耿耿於懷,事後讀C的作品,還是給予佳評。我也許不該隨便猜疑他們心目中的天才。

  我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值班室的鑰匙有多少片?」

  「鑰匙?讓我找找。櫃鑰匙,左抽屜鑰匙,中抽屜鑰匙……」他在衣袋裡掏來掏去。

  「我是指門鑰匙。」

  「門鑰匙就一片,你不是拿著?」

  「這鑰匙是不是掉過?或者被人拿去配過鑰匙?昨晚上很奇怪,我睡覺前把門關得好好的,不知怎麼回事,那個影子就進來了……」

  小周想了想,又把一張臉笑爛:「有意思,有意思,你還把夢當真呵?你還硬想找出殺人犯?那也容易,你再睡一覺就是。這一次你睜大眼睛看清楚。」

  我一愣,自覺夢話又出來了,不免有些滑稽。我決定去洗一把臉。

  小周幫我找肥皂。他長手長腿,幹什麼都可先人一步,只是有點粗心,眼睛又近視,結果把皮鞋油當肥皂拿來了。我笑他添亂,重新去找肥皂。在這一過程中,我發現值班室里的情形有些異樣。一些報紙雜誌亂堆在桌上。床頭燈躺在牆角,電線已崩斷了。撿起來細看,鐵燈罩被砸癟了一塊,鐵燈架也有漆皮剝落的一道刮痕。燈泡當然早就沒有了,玻璃碎片撒滿一地,踩起來吱吱嘎嘎響。昨晚睡覺前我沒用過這盞燈,難道它一直是這個樣子?

  我繼續在房間裡搜索,對一種陌生的混亂百思不解。比方椅子倒在地上,桌上的菸灰缸也翻了,菸頭之一濺到半碟豆腐乾中。這一切發生在昨晚上?然後,我找到了一顆似曾相識的扣子,在桌面和床沿還摸到兩處刀痕,其中雖有一處是舊痕,似不足為證,但另一處明顯是新痕,刀刃撬起的一條木刺發出清新木香。我察看地面,發現那裡有幾個泥灰腳印,是某種皮鞋的底紋,約摸四十三碼大小……我嚇出一身冷汗:難道我的噩夢並不是夢?而是實有其事?

  咕咕——我還聽到了響亮叫聲,抬頭一看,是幾隻肥碩的紅頭蜥蜴倒貼在高牆,正衝著我眼珠一輪,似乎把什麼事已經算計好。

  「小周——」我大喊。

  小周不在了,大概去了別的辦公室。只留下一件夾克搭在椅背上。

  我想抽支煙,穩定一下情緒,但發現自己的煙盒空了,便去小周的衣袋裡共產。更重要的事情在這時候發生了:我不經意地瞥見他夾克上拉開了一道口子,不知為什麼心裡一動,竟聯想到昨夜裡搏鬥中的布裂聲——不正是可能掛破了一件夾克?再想想,四十三碼大小的皮鞋,公司里不正是只有小周才是這樣大的腳?……我太希望腳印大一點,或小一點,但它們偏偏就是如此分寸準確,把我的思緒鎖定在一個熟人。

  這怎麼可能?我急忙忙把昨夜的黑影來與小周比較。結果,我不得不驚異而痛苦地承認,不管怎麼比,不論是比個頭還是比體態,怪不得它讓我眼熟——其實它最像小周。

  小周名叫周中十。

  周中十絕不可能對我有歹心。這不僅僅因為他剛才還為我泡茶和找肥皂,還因為他是公司員工們公認的大好人,在我的感覺中——甚至是個好孩子,很適合當中學生的副班長,很適合唱唱兒歌,背上書包和製作航模,去大街上宣傳愛國衛生運動。長出喉結、鬍鬚乃至生出長長的皺紋,對他來說都是超前的負擔,是派給他一個不合適的角色。我想他揣著大學畢業文憑卻長久失業,就是扮演成年人必然的失敗。但他披掛著喉結和鬍鬚就得繼續演下去,即便加上香菸和酒瓶這些道具以及戀愛和賺錢這些台詞,也仍然演得力不從心。他曾給一個大飯店打雜,混了十多天就被辭退。又賣過一段報紙,結果以大虧本結束。我是在公交站偶然遇上他的,見他捧讀一本象棋棋譜,便搭上了腔。後來他找我下棋,順便送了幾首他寫的詩給我看,應該說,字裡行間透出一種靈秀和天真。當公司要聘用一位秘書的時候,我很自然想到了他的名字,極力推薦他的厚嘴唇和滿口白牙,推薦他一笑就笑得差點要咳嗽的單純。

  他來公司上班以後十分高興,痛恨自己的字太娃娃氣,經常埋頭抄習鋼筆字帖,抄得得意了,罵一聲他奶奶的,伸一個大懶腰,用五音不全的直嗓門引吭高叫——實在不像是高歌——把一支歌用五六個調門串成一氣,唱得順順溜溜如入無調之境。如此虎狼嚎一番以後,他極力號召同事們隨他去卡拉OK。

  他第一次領到年終獎時,買飲料買煙款待眾人,連廚房阿婆來送開水,也被他氣勢洶洶地塞一包洋菸過去。他把錢都交給母親存起來,宣稱自己從沒見過這麼多錢,說他父親他爺爺也沒一次拿過這麼多錢,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真是太可愛啦。

  對於這位本質上的中學副班長來說,他不能說是很能幹。丟鑰匙、失文件、早上睡過頭、買東西被小販欺騙、用洗廁劑來洗茶杯之類的事屢有發生。有一次,他換一把門鎖,居然不知道可以用螺絲刀把舊鎖從門上拆卸,而用錘子鑿子去撬,幹得怒氣沖沖且滿頭大汗,一口一句他奶奶的。幸虧被人發現,才保住了木門免遭毒手,沒被撬出個大開花。要是讓他繼續幹下去,他說不定一氣之下會把整個大門砸掉。

  上面派到公司來的牟總經理曾對我說:還算個人嗎?要不是看你的面子,老子早把這傢伙炒一百次了。

  言下之意,他是在照顧我與小周之間的私情。

  我有什麼私情呢?不就是同他下過幾盤棋嗎?我既不是他舅舅也不是他姨父,連鄰居也算不上,不就是對他有一點同情嗎?

  我暗暗為小周著急,也多次暗示他須明白自己的處境,今後辦事務戒錯漏,否則真過不了牟總那一關。小周聽我這一說,連連點頭,連連搓手,說陳主任你放心吧,我一定再不會讓你們失望了。但接下來一切還是不大見起色。他負責去跑一個普通的批文,忙碌了個把星期,反覆了三次,取回來的批文仍然牛頭不對馬嘴。我瞞著牟總催他拿去重新辦,還把可能出錯的細節再次一一解說和教練。他信心十足地點頭:「好,好,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說著就去翻時尚雜誌。

  我覺得他簡直不知死活,大喝一聲:「現在就去!」

  屋子裡發出嗡嗡嗡的回聲。

  他臉變白了,不吭聲了。他準備出門,去換鞋,喝開水,戴墨鏡,兩條腿晃晃蕩盪地在地上劃著名步子,臨出門還斜探出身子把桌上某張報紙瞥了一眼,鼓起嘴唇吹出一線長長的口哨。大概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這其實是他極度緊張的神態——如果注意到他換鞋時微微顫抖的手指。

  他走了。我又難免有幾分擔心,怕剛才我臉色太難看,要是嚇得他騎車走神撞上了汽車如何是好?平時就是沒有嚇著他,他每個月也得被交警罰幾次的。

  還算好,他平安地回來了,是在下午四點鐘左右,居然還沒吃午飯。他一心不可二用,想著幹活就沒法想到吃飯。如果你因此埋怨他,他會很奇怪,並堅決不認為誤餐算什麼事。  他開始泡方便麵。我隨意地與他說了幾句,比方說說最近的一部電影,希望他明白我剛才對他毫無惡意。

  他似乎是完全明白的。說得高興了,從抽屜里拿出一些美女畫片,考一考我的審美觀。他是個苛刻的女色鑑賞家,而且所傾慕的女子必定獨具一格,有點陰麻子,有個塌鼻子,或者有點其它的困難,令同事們不可理解。他墮入情網時,辦公桌邊的牆上必定出現這些不對勁的女星畫片。一旦他有了失戀嫌疑,畫片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必是一些警句,是滿牆的駭然悲愴,諸如「人對人是地獄」,「愛情是美麗的騙局」,「泣血哀嚎在山谷里迴蕩」,「我是一頭負傷的狼,舔干自己的血跡」,等等。

  那一段,他必定黑臉,冷目,沉默,獨來獨往,使你怯怯地不敢去找他搭腔,怕觸發他的什麼狼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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