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0:05:49
作者: 韓少功
周中十整整一個下午沒有回來。很多電話來找他,都撲空。隱藏在電話那一端的人都口音陌生,神神秘秘地不說出自己的名字,殊為可疑。
後來我才知道,他一上班就被牟總的妹妹叫走,去幫她退換什麼沙發。那女人對家具新潮總是瞭若指掌,時常對照先進找差距,深入研究著如何少花錢或不花錢使家裡面貌日新,使自己活出點GG中的勁頭,因此經常傳小周去幫她做這做那。她離婚寡居,兄弟侄兒不少,朋友也不少,但似乎都不被她器重,還是喚小周喚得順嘴,引起了公司里很多閒話。「周中十不是那娘們的家奴吧?」有人曾經這樣問過我。
有一次,小周剛剛給她拎回煤氣罐,五樓出了問題,順著樓梯漏下一些水來。她住在四樓沒上去查看原因,卻著一身大花的睡袍盪下樓來,盪過飯廳與停車坪,邊抹唇膏邊喚小周去五樓:「看什麼傢伙在那上面亂放水。」
小周唯唯允諾,放下正在吃的油條,一個健步躥出門去。
旁人都有點想法,互相交換著眼色。我事後也告訴小周,我們這裡畢竟不是私人公司,有制度有紀律,尤其是上班的時候不可隨便離崗。假如碰到什麼私人要求,該說不的時候要說不,不必過於牽就。
我當然指的是從四樓下來要一樓的人去五樓看水之類。
不知是沒聽懂,還是不贊同,他伸伸舌頭,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五樓那個泰國佬真他奶奶的有錢,輸了六萬港幣眼睛都不眨一下。人比人,氣死人呵。」
他猛拍桌子一掌,拍得我有點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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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找煙來抽。
今天,他入夜還未歸窩,我已在他家裡坐了個把時辰。他母親是個工人,住在破舊的工廠宿舍,每見兒子的同事上門,必轟轟烈烈地打酒,有時還買上一堆油餅,毫不講理地往你嘴裡塞。她對兒子的同事一律稱「領導同志」——包括司機也包括廚房伙夫。說得高興了,她必定喜滋滋地向領導同志展示兒子以前獲得各種獎證、成績單、圖畫作品以及一張兒子上台扮演小白兔的劇照。她宣揚兒子的聰明,斷定他的象棋水準全區第一。小周總是紅著臉來呵斥她趕緊去做飯,堅決糾正浮誇,說他連電機廠的魏跛子都下不過,還談什麼第一?她便一口咬定魏跛子不行。小周則說你老懵癲的曉得個什麼?
他們總要為這個魏跛子的棋壇地位問題糾纏一陣。這天夜裡,我照例與老人談了談魏跛子,直到周中十滿頭黑汗地回家。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他再次發現了油餅,立刻命令母親趕緊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東西拿走。
「是有事。」
「哦,你喝茶,抽菸。」
「小周,你昨晚幹了什麼?」
「昨晚?看電視呵,逛逛呵,睡覺呵。沒做什麼。這鬼蚊子。」
「這樣說吧,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
「意見?」
「我們近來都忙,交流得不多。我想,也許我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你可以坦率地對我說出來。」
「陳主任,您這是什麼意思?」他瞪大眼。
「是這麼回事。我不是給你說過一個夢嗎?對了,就是那個噩夢。我後來發現,那並不是一個夢……」
他嚇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是說,還真有人……」
「這樣說吧,我要說出一個結論,雖然我根本不相信這個結論,覺得它荒謬絕倫可笑至極,雖然你也完全可以對它嗤之以鼻,不把它當回事,但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我遇見的殺手——」我停了停,下決心說出結論:「有點像你呢。」
「我?」他哈哈大笑,咯咯咯地五官擠成一堆,但笑著笑著突然收聲,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兩眼直楞楞地衝著我。
「小周,你的夾克是怎麼破的?」
「夾克?我夾克破了麼?」
「值班室怎麼留下你的腳印?還有——」我亮出掌心裡的一顆扣子。
「陳主任,您嚇糊塗了吧?」他吃飯的筷頭在哆嗦,急得有些結結巴巴:「你怎麼把一個夢當真?再說,我是怎麼進公司的?你是怎麼關心我的?我們非親非故,但你給我找了工作,還為我找對象出謀劃策,說實話,我感謝你都來不及,怎麼可能……」他眼球膨大而突出,經眼鏡片一放大,竟有銅鈴般大小,似乎很快就會雙雙滾落,需要當事人手忙腳亂滿地尋找。
「你吃飯,別急別急。我不是說過嗎?你不要把它當回事。」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陳主任,你可不能拿一個夢來冤枉我。我要是對你有半點歹心,我情願去汽車下軋死……」
「你吃飯。我只是說說而已。」
我有點後悔,也許不該前來說夢,更不該盤問他的夜間活動,讓他嚇得語無倫次而且眼球暴突得這麼大。倘若嚇出了高血壓或神經官能症,嚇得他一賭氣跳了樓或抹了脖子,我該當何罪?不錯,扣子是他的,但不可能是前幾天他無意中掉在值班室的麼?腳印像是他的,但穿四十三碼球鞋的人豈止他一個?……這樣想來,似夢非夢的黑影在我的記憶中有些模糊了,也不太像小周了。
他母親此時從裡屋走出來,問兒子:「菜刀呢?」
周中十悶聲悶氣地說:「什麼菜刀?」
周母說:「你記性給狗咬去了?你昨晚上把菜刀塞在書包里拿走了。害得我今天沒刀用,好不方便。」
「我把菜刀拿走了?」
「你看你,總有一天你會忘記你姓什麼。」
「對對,我好像是拿了刀出去……我是去砍釣魚竿吧?」
「你的釣魚竿呢?」
「是呵,我的釣魚竿呢?」
「死鬼,快雞叫了你才回來,曉得你搞什麼鬼?」
聽到這裡,我已經毛髮倒豎。周中十昨夜帶刀出去幹什麼?真是去砍什麼釣魚竿?但他剛才不是說他昨晚去了什麼南洋公司?而且他為什麼眼下突然臉紅和手顫?
他看了我一眼,失手之間碗筷砸在地上。「我我我我沒沒有撒謊,陳主任,我我我昨晚確實去了南洋公司……」他猛撲上來抓住我的手,「我只是在路上碰到阿麗,就就就跟她鬼混了一陣子……」
我已經不想聽他囉嗦,「我沒說你呵,你吃飯吧,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