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10:05:25
作者: 韓少功
天黑時分我們返回了縣城,尋到了早晨我們剛離開的那個小旅店,住了下來。有很多蚊子,又停電。媽媽的一隻鞋已被石塊扎破了,她在油燈下哀傷地自言自語:「鞋呵鞋,你怎麼能叫做鞋呢?這麼不經事,你只應該叫作一個套子,一個袋子呵……」
我想起了什麼,「媽媽,明天我們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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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在想,是呵,到哪裡去?
年紀尚小的大姐與哥哥都是學生。姑姑雖有工作,但住在工廠集體宿舍,沒法接納我們。其他親戚要不是自己在遭難,要不就是避開麻煩早已不再來信……我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我一個勁地想著。
窗外的夜十分寧靜。在遠方的那個城市裡,我們已經沒有了戶口、房子、學籍以及爸爸的藤椅,幾乎一切都沒有了,那座城市已與我們沒有關係——雖然我們可能還習慣性地往那裡投奔。事實上,我們現在是斷了錨的船,沒有港灣的船,突然自由得不再有任何目標與歸途,可以駛向大海的任何一個方向。
自由降臨得如此之快,新的日子已經在無比的輕鬆空闊中開始,這是我突然明白了的現實。
我還很快醒悟,媽媽是何等的睿智,她偷偷摸摸做了那麼多鞋,是因為她早就明察秋毫地預知了今後的一切。她知道父親的消失,將使我們要走很多很多的路,惟鞋子可以救助我們,可以啟示和引導我們。
難怪她眼下如此平靜,根本不去想明天的事情,只是坐在床邊修整和教誨她的鞋:「唉,你只應該叫做一個套子,一個袋子呵……」
我悄悄走出了房門。
圓滿銀月已從雲里露出來,顯得特別迫近。不知名的群山浸浴在藍色光霧之中。一條小河抖動著渾身閃閃滅滅的光鱗,從古塔那邊流來,似乎被黑蒼蒼的城牆嚇了一跳,慌慌墜入一座水壩之下,匆匆而去。河灘的暗色里似乎有牛影,有婦人搗衣的聲音。
河裡漲水了。我闖入月光,呼吸著綠草的鮮腥和月光中碎碎的人聲,去看看那邊的水壩和牛。隨著我一步步下行,深淺相疊的山脊線緩緩升起來,越在近前的山峰升得越快,很快就把遠處的山峰遮擋。我差不多消溶在月光里。我一看到山脊線在藍色霧海中沉浮不定,一聽到牛鈴鐺將晚風輕輕叩響,就知道父親不會回來了。這個世界如此美麗他肯定不會回來了。是的,不會回來了。
我回家時走錯了路,闖入了一戶陌生的人家。我覺得這戶人家有些眼熟。比方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樹下有一個葡萄架和竹製桌椅。我穿過庭院,看見石板鋪成的地,石頭壘成的牆。借著一盞油燈的光亮,我還看見屋裡的書櫥,還有裝酒的葫蘆和大嘴的陶質豬娃……我吃了一驚,發現這正是我曾經尋找的地方。
我走了進去。
請問這裡有人嗎?
請問這裡的主人姓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