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3:33
作者: 韓少功
很多人說過,他們有時第一次到了某個地方,卻覺得那地方很眼熟,奇怪之餘不知道是何原因。
現在,我也得到這種體會。我走著,看到土路一段段被洪水衝過,沖毀得很厲害,留下路面一道道深溝和一窩窩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人體的筋骨和臟器。溝里有幾根腐竹,一截爛牛繩,是村寨將要出現的預告。路邊小水潭裡冒出幾團一動不動的黑影,不在意就以為是石頭,細看才發現它們是小牛的頭,鬼頭鬼腦地盯著我。它們都有皺紋,有鬍鬚,有眼光的疲憊,似乎生下來就蒼老了,有蒼老的遺傳。前面的芭蕉林後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樓,牆黑得像經過了煙燻火燎。我聽說過這地方以前多土匪,還有「十年不剿地無民」一類說法,怪不得村村有炮樓。民居房屋也決不分散,互相緊緊地擠靠和糾纏。石牆都厚實,上面的窗戶開得又高又小,大概是防止盜匪翻爬,或者是防止瘴霧過多湧入。
這一切居然越看越眼熟。見鬼,我到底來過這裡沒有呢?讓我來測試一下吧:踏上前面那石板路,繞過芭蕉林,在油榨房邊往左一折,也許可以看見炮樓後面一棵老樹,銀杏或者是樟樹,已經被雷電劈死。
片刻之後,預測竟然被證實!連那空空的樹心,還有樹洞前兩個燒草玩耍的小娃崽,似乎都依照我的想像各就各位。
我又怯怯地預測:老樹後面可能有棟牛房,檐下有幾堆牛糞,有一張鏽了的犁或者耙。沒想到我一旦走過去,它們果然清清晰晰地向我迎來!甚至那個歪歪的石臼,那臼底的泥沙和落葉,也似曾相識。
當然,我想像中的石臼里沒有積水。但再細想一下,剛下過雨,屋檐水就不該流到那裡去嗎?於是涼氣又從我的腳跟上升,直衝我的後腦。
我一定沒有來過這裡,絕不可能。我沒得過腦膜炎,沒患過精神病,腦子還管用。那麼眼前的一切也許是在電影裡看過?聽朋友們說過?或是曾在夢中相遇……我慌慌地回憶著。
更奇怪的是,山民們似乎都認識我。剛才我紮起褲腳探著石頭過溪水時,一個漢子挑著兩根紮成A字型的杉木從山上下來,見我腳下溜溜滑滑,就從路邊瓜地里拔出一根樹枝,遠遠地丟給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黃牙,笑了笑。
「來了?」
「嗯,來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裡去坐吧,三貴在門前犁秧田。」
他的屋在哪裡?三貴又是誰?我糊塗了。
隨著我扶杖走上一個坡,一些黑黑的檐瓦在前面升起來。幾個人影在地坪中翻打豆莢,連耞搖得叭叭響,幾下重,又一下輕,幾下重,又一下輕,形成了統一的節拍。他們都赤腳,上衣短短地吊著,露出臍眼和軟和的肚皮,褲邊鬆鬆地搭在胯骨上,看上去隨時可能垮落下來。這些人臉上都有棕色的汗釉,釉塊的邊緣殘缺不齊,在日光下一晃,顴骨處就有一小塊反光。直到發現他們中的一個走向搖籃開始解懷餵奶,直到發現她們都掛了耳環,我這才知道他們應該是她們——女人。有一位對我睜大了眼。
「這不是馬……」
「馬眼鏡。」另一個提醒她。覺得這個名字好笑,她們都笑了。
「我不姓馬,姓黃……」
「改姓了?」
「沒改。」
「就是,還是愛逗個耍呵?從哪裡來的?」
「當然是縣城。」
「真是稀客。梁妹呢?」
「哪個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楊。」
「未必是吾記糟了?不會不會,那時候她還說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畲,你曉得的。」
我曉得什麼?再說,那個馬什麼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姓馬的怎麼又扯出一個姓梁的?……事情有點複雜。我似乎是想去訪友,想做點生意,卻鬼使神差地來到這裡。我不知自己是怎麼來的。
這位大嫂丟下連耞,把我引進她家裡。門檻極高,極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過,不知被多少代人閒坐過,已經磨得腰中部分微微凹陷,木紋像一圈圈月光在門檻上擴散開來,凝成了一截月光的化石。小娃崽過門檻要靠攀爬,大人須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艱難地傾著身子拐進去。門內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高高的小窗漏下一束光線,劃開了潮濕的黑暗。我的瞳孔好半天才適應過來,可以看見滿壁菸灰,還有彎梁和吊簍。我坐在一截木墩上——這裡奇怪地沒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
婦人們都嘰嘰喳喳地擠在門口。餵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隻長長的奶子掏出來,換到孩子嘴裡,沖我笑了笑,而換出的那一隻還滴著乳汁。她們都說了些奇怪的話……「小琴……」「不是小琴。」「是吧?」「是小玲。」「哦哦。小玲還在教書吧?」「何事不也來耍耍?」「你們都回了長沙吧?」「是長沙城裡還是長沙鄉里?」「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小羅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陳志華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熊頭呢?找了娘子沒有?」「也有娃崽了吧?」「一個還是兩個?」……
我很快察覺到,她們都把我錯當成一位既認識什么小玲也認識什麼熊頭的「馬眼鏡」,一位曾經居住在這裡的青年。也許那傢伙同我長得很像,也躲在眼鏡片後面看人。
他是什麼人?我需要去設想和偽裝他嗎?從女人們的笑臉來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問題了,謝天謝地。當一個什么姓馬的也不壞。回答關於一個還是兩個的問題,讓女人們驚訝或惋惜一陣,不費多少氣力。
梁家畲來的大嫂端來一個茶盤,四大碗油茶,我後來才知道,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碗邊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過茶倒香,有油炒芝麻、紅豆以及糯米的氣味。她滿意地看著我喝下第一口,把地下兩件娃崽的衣撿起來,丟進木盆,端到裡屋去,於是一句話被切分成兩半:「老久沒有聽到你的音信,聽水根夫子說……」(半晌才從裡屋出來)「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驚,差點讓油茶燙了手。「什麼大牢?」
「就是判徒刑呵。」
「胡說,我從來沒犯過事!」
「背時的水根打鬼講!講得跟真的一樣,害得吾家公公還嚇心嚇膽,還為你燒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來。
婦女們都笑起來。有一位還綻開黃牙補充:「她公公還到楊公嶺求了菩薩呢。」
真是晦氣,扯上了香火與菩薩。也許那個姓馬的真的撞了什麼煞,確有牢獄之災,而我代替他在這裡喝油茶。
大嫂又敬上了第二碗。「他老是掛牽你,說你仁義,有天良。你給他的那件襖子,他穿了好幾個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條棉褲,滿崽又穿……」
我想談談天氣。
屋裡突然暗了下來,回頭一看,是一個黑影幾乎遮擋了整個門。看得出這是個男人,赤裸的上身線條很硬,隆起的肌肉有稜有角。他手裡提著什麼東西,從那剪影來看,是個牛頭或是樹蔸。黑影向我籠罩過來了,沒容我看清面孔,他撲嗵一下丟掉了手裡的東西,兩隻大巴掌捉住了我的手開始猛銼起來。「是馬同志呵,哎喲喲,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條毛蟲,他驚恐什麼?以至發出這樣的尖聲?
當他轉到火塘邊,側面被鍍上了一層光亮,我這才看清是一張笑臉,有黑洞洞的大嘴巴,有滿嘴的胡樁。
「馬同志,何時來的?」
我想說我根本不姓馬,姓黃,叫黃治先,也不是來尋訪故地的,只是進山來隨便問問山貨。
「還識得吾吧?你走的那年,還在螺絲嶺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識」大概是認識的意思。
「艾八?識的識的。你那時候當隊長?」
「不是隊長,吾當記工員。你嫂子,還識不識呵?」
「識的識的,她最會打油茶。」
「吾同你去趕過肉的,記不記得?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說是迷信,不讓我敬香和念訣。結果還不是?野豬毛都沒打到一根。你還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瘡。你碰了只小麂子,也沒叉著……」
我聽出來了,「趕肉」是打獵的意思。
黑洞洞的大嘴巴笑起來。女人們也笑了笑,然後紛紛起身,搖晃著寬大的屁股,出門繼續去打場。自稱艾八的男人搬出一個葫蘆,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渾濁,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據說浸過什麼草藥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紙菸,用報紙卷了一支喇叭筒,吸一口,吸出了菸頭的明火,但看也不看一眼,待我著急了好一陣,才從從容容一口氣把明火盪滅,菸捲還是好好的。
「如今日子好過了,酒肉不稀奇。過年,家家都殺了豬,柴燻肉要吃半年。」他抹著嘴巴,「只有那幾年大幹快上,累得翻斤斗,誰都沒得祿。你曉得的。」
「是沒得祿。」
「你視德龍哥了嗎?他當了鄉長,昨日到捉妹橋栽樹去了,興許回來,興許不回來,興許又會回的。」他談起一些令我糊塗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興許是丈六也興許是丈八。我緊張地聽著,捕捉這些話後面的各種脈絡,猜測某些陌生詞語的含義。「視」大概就是指看,「得祿」大概是指得利。還有一個個「集」,是起立的意思?還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點醺醺然頭重腳輕了,對丈六或丈八胡亂地表示著高興。
「你這個人念舊,還進山來視一視。」他又把煙紙吸出了淺淺的明火,讓我暗暗急了幾秒鐘。「你當民師那陣發的書,吾還存著哩。」他咚咚地上樓,好半天才頭頂幾絲蜘蛛網下來,拍著幾頁黃黃的紙。這是一本油印的小書,大概是識字課本,已經撕去封面了,散發出霉氣和桐油氣。上面好像有什麼夜校歌謠、農用雜字、辛亥革命,還有馬克思以及地圖,印得很粗糙,一個個字也大得出奇,雜有油墨糰子。
「你那時也遭孽,餓得臉上只剩一雙眼睛,還來講書。」
「沒什麼,沒什麼。」
「臘月大雪天,好冷呵。」
「是好冷,鼻子都差點凍落了。」
「有時候晚上還要開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來,顴骨上那一小塊光亮,還有幾顆酒刺,一齊朝我逼近。「吾想打聽件事,陽矮子是不是你殺的?」
陽矮子?我頭蓋骨乍地一緊,口腔也僵硬,連連搖頭。我壓根兒不姓馬,也沒見過什麼陽矮子,怎麼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真的不是你?」
「我連雞都沒有殺過。」
「這就怪了。」見我否認,他似乎有點懷疑,又不無遺憾。「都說是你殺的。那傢伙是條兩頭蛇,該殺!」
「還有酒沒有?」我岔開話題。
「有的有的,盡你的量。」
「這裡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燒把草?」
草燒起來了。又有一批批的人來看我,拐進門來,照例問起身體可好和府上可安一類。男人們接過我的紙菸,嗖嗖嗖地抽得很響,靠門或靠牆坐下來,眯眯笑,不多言語。他們相互之間偶爾說上一兩句,無非是說我胖了,或者說我瘦了;說我老多了,或者說我還很「少顏」,當然是城裡油水厚的緣故。待紙菸燒完,他們又笑一笑,說是去倒樹或下糞,懶散地出門而去。有幾個娃崽跑過來,把我的眼鏡片考察了片刻,緊張得興高采烈,恐懼得有滋有味:「裡面有鬼崽,有鬼崽!」他們一邊宣告一邊四下奔逃。還有一位女子,咬著一根草站在門邊,反覆打量著我卻不說話,不知是什麼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
這類事我已經碰得多了。剛才我去看他們種的鴉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婦人。她一見我就顯得恐懼,臉色像一盞燈突然黯淡,趕緊拔了拔鞋後跟,低頭擇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難道姓馬的曾經與她有過什麼麻煩?
艾八說我還應該去看看三阿公——其實三阿公已經不在,不久前死於蛇咬,只是在人們的談論中還留下了一個名字。在磚窯那邊,他的孤零零小屋已有一半傾斜,眼看就要倒塌。兩棵大桐樹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長,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陰險地漫上了台階,搖著尖舌般的草葉,眼看就要吞滅小屋,吞滅一個家族的最後幾根殘骨。掛了鎖的木門,已被蟲蛀出了密密小洞,在門邊留下一堆堆蛀粉。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時候,房屋是否會破敗得這麼厲害。難道人是房屋的靈魂,一旦靈魂飛去,軀殼就會腐朽得如此迅速?齊腰深的草叢裡倒栽著一盞鏽馬燈,上面有幾點白色的鳥糞。還有一個破了的瓦罈子,你不經意地一碰,壇口就嗡的一下湧出很多蚊子。艾八嘆了口氣,說這口瓦壇醃泡的酸菜最好,當年我就經常來這裡吃酸黃瓜和酸豆角。(是嗎?)艾八扯掉門前幾把草,又打望檐下的蛛網與鳥窩,說牆頭灰殼剝落之處,那幾個還未完全褪色的油漆字,「放眼世界」云云,還是我當年寫的。(是嗎?)
我朝窗里瞥了一眼,看見屋裡有半筐石灰,幾捆乾柴,還有一個鐵圓盤,細看一陣,才發現是鐵槓鈴,已經鏽得不成樣子——我感到驚異,這種罕見的體育用品,怎麼會出現在山裡?是怎麼運來的?大概不用問,也是我從城裡運來,直到臨走時才送給三阿公的。是麼?我希望三阿公用它去打幾把鋤頭或鈀頭,而他終究還是沒有打。是麼?
有人在坡上喚牛:「嗚嗎——嗚嗎——」於是滿山都是回聲,林子裡有隱隱的牛鈴聲響。我發現這裡喚牛的方式比較特別,像一聲聲喊媽,喊得有些淒涼。
一位老阿婆背著小小柴捆,從山上走下來,腰彎得幾乎成了直角,每走一步下巴就朝前一鋤,像一步步鋤著歸途。她抬頭仰望了我一眼,黑瞳孔頂著上眼皮,但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腦袋,投向我身後的桐樹,還有桐樹上的鳥巢。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滿臉皺紋深刻得使我一震。「樹也死了。」她看看高高的桐樹,又看看三阿公的老屋,沒頭沒腦地嘟噥:「人也死了呵。」然後慢慢地鋤著步子離開,額上幾根枯枯的銀絲,被一陣陣寒風壓下去,壓下去,再壓下去。
我現在相信,我確實沒有來過這裡。我更無法理解老阿婆的這句話——一片無法看透的深潭。
晚飯做得很隆重。牛肉和豬肉都大模大樣,神氣十足,手掌大一塊,熬得不怎麼熟,有一股生油味,一層層堆出了碗口,靠草箍碼成了磚窯模樣——幾千年來山民們就有這種待客的豪爽和奢侈吧。同很多地方的規矩一樣,男客才能上桌。不過有種做法比較新鮮:如果有哪位沒來,主人就在空著的座位前擺放一張草紙,大家吃一塊,往紙上夾一塊,算是那位也吃了。席間我繼續充當馬眼鏡,應邀唱了幾首歌,談了些城裡的故事,生意之事當然也在偷偷進行。我談到了香米,他們根本不肯出價錢,簡直是要白送。至於鴉片,今年鴉片好是好,但國家藥材站統一收購,我果然沒法插手。
「陽矮子該殺。」
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熱湯,把湯勺放回桌面粘乎乎的老地方,又在碗邊猛敲筷子,「翹屁股,圓手板,什麼功夫都做不像,還起了兩棟屋,不就是靠臠心陰毒?」
「就是,哪個沒挨過他一繩子?吾腕子上現在還兩道疤。操他老娘頓頓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過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灣的洪生也是這個樣。」
「連老鼠肉都敢吃,幾多毒辣!」
「是蠻毒辣,沒聽見過的。」
「熊頭也遭孽,挨了他兩巴掌。明明是幾管顏料,吾視過的,染不得布,油不得桶,只在紙上畫得菩薩。他硬說是國民黨的炮子。」
「炮子」就是子彈的意思。
「也怪熊頭的成分大了一點。」
我鼓足勇氣插了一句:「陽矮子的事,上面沒派人來查過麼?」
艾八把一塊肥肉咬得吱吱響:「查過的,查卵呵!那天來找我,我背都不給他們看。哎,馬同志,你的酒沒動呵?來,取菜取菜,取。」
他又壓給我一大塊肉,令我喉頭緊縮,只好再次做出裝飯的模樣,溜入暗處時把肉撥給胯下一擠而過的狗。
飯後,他們說什麼也要我洗澡,我懷疑這是不是當地的風俗,得裝得很懂,很配合。沒有澡堂,只有大木桶一個,足可以裝幾鍋熱水,戳在灶屋當中,如同讓我在廣場上脫衣起舞。女人們在桶前來來去去,梁家畲來的大嫂還不時用瓜瓢來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內一次次蹲躲。直到她提桶去餵豬,我才偷偷出了口長氣。我已經洗得一身發熱,汗氣騰騰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來的,全身蚊蟲咬出來的紅斑,一過水就不再癢。頭上那盞野豬油的燈殼子,在蒸汽中發出一團團淡藍色光霧,給我的全身也抹上一層幽冷。
洗著洗著,我望著這個淡藍色的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具身體很陌生,與我沒有關係。他是誰?或者說我是誰?這具赤裸裸的肉身有手腳,可以干點什麼;有腸胃,要吃點什麼;生殖器呢,當然可以繁殖後代。由於很久以前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這位祖先與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個受精卵子,有了世世代代以後一具淡藍色的身體。作為無數偶然巧合之後的一個受精卵子,他或者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我蠢頭蠢腦地也許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著小腿上一道傷疤。這是不久前在足球場上被釘鞋刺傷的,但似乎也不是,而是……一個什麼矮子咬的。那是一個雨霧蒙蒙的清早?是在那條窄窄的山道上?他撐著傘過來,被我的目光盯得全身顫抖,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然後跪下,然後叩頭,說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他說二嫂的死與他毫無關係,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牽走的,熊頭被抓入獄更不是出於他的舉報。最後,他在一根繩子下反抗,眼球暴凸得像要掉出來,一嘴咬住了我的小腿,雙手揪住繩套,接著又猛地伸開去,在空中抓拉一陣,十個指頭最後摳進泥沙。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雙手——是否有血腥味和牛繩勒傷的痕跡?是否將成為刑警辨認和展示的物證?
我現在努力斷定,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更不認識什麼陽矮子。眼前這一團團淡藍色的光霧,我甚至從未夢見過。
堂屋裡還很熱鬧。有一位老人進來,踩滅了松明子,說他以前托我買過染布的顏料,欠了我兩塊多錢,現在是來還錢的,還請我明天去他家吃飯。這就同艾八爭起來了。艾八說他明天接裁縫,已經砍了肉,已經買了豆腐,明天我毫無疑義該去他家……趁他們還在爭執,我悄悄溜出門,淺一腳深一腳上了石板路,想去看看我以前住過的老屋——聽艾八說,馬眼鏡以前就住油榨房後的那間瓦房。
又經過了桐樹下,又看見了雜草將要吞滅的破屋。螢蟲是破屋的眼風,鴉噪是它的咳嗽,沙沙樹葉聲是它的低語。我甚至還感到了一股似有似無的酒氣。
孩子,回來了麼?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對你說過的,你要遠遠地走,遠遠地走,再也不要回來。
可是,我想著你的酸黃瓜和酸豆角。我自己也學著做過,做不出那個味。
那些糟東西有什麼好吃呢?那時候是你們餓,遭孽,一犁拉到頭,連田塍上的生蠶豆也剝著吃,才會覺得什麼都好吃。
你總是惦記著我們,我知道的。
誰沒個出門的時候呢?那是該的。
那次擔樹椏,我們只擔了九擔,你記數,總說我們擔了十擔。
吾不記得了。
你還總是催著我們剃頭,說頭髮和鬍鬚都是吃血的東西,留長了會傷精氣。
吾不記得了。
我該早一點來看你的。我沒想到,變化會這麼大,你走得這麼快。
該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麼?
阿公,你抽菸麼?
小馬,喝茶自己去燒吧。
……
我離開了那股酒氣,舉著將要熄滅的松明子,想著明天早上要乾的農活,不時聽到腳邊的青蛙跳到水田裡,搖搖晃晃地回家。但我現在手中沒有松明子,我的家也變成了牛房,顯得如此生疏和冷冽。我看不清屋裡的情景,只聽到牛反芻的聲音,還有牛糞熱烘烘的酸臭湧出門來。幾頭牛以為是主人來了,有什麼好事,頭擠頭地往外探,撞得木頭門欄咔嗒作響。我每走一步,腳步聲就從牛房土牆上折回來,一聲套著一聲,似乎還有一個人在牆那邊走,或是在牆裡面走——這個人知道我的秘密。
巨大的月亮冒出來,寨子裡的狗好像很吃驚,狺狺地叫喚。我踏著樹影篩下的月光,踏著水藻浮萍似的圈圈點點,向村口的溪邊走去。此情此景,使我猜測溪邊應該坐著一個人,比方說一位姑娘,嘴裡含一片木葉什麼的。
溪邊老樹下果然有人影。
「是小馬哥?」
「是我。」我居然應答得並不慌張。
「你們喝酒也喝得太多了。」
「你……是誰?」
「我是四妹子,聽不出來?」
「四妹子,你長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什麼地方碰到,我根本認不出你。」
「你跑的世界大,就覺得什麼都變了。」
「家裡人都好嗎?」
「你還好意思問。」
「怎麼啦?」
她突然沉默了,望著溪那邊的水榨房,聲音有些異樣。「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呢?為什麼不忘記這個地方呢?吾姐好恨你……」
我緊張地回望村裡的燈光,有點想逃之夭夭。「對不起,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一直說不清楚……」
「你傻呵?你瘋呵?那天你為哪樣要往她背簍里放包穀呢?女兒家的背簍,能隨便放東西麼?她給了你一根頭髮,你也不曉得?」
「我……我不懂,不懂這裡的規矩。我只是……想要她幫忙,讓她背些包穀。」
大概回答得不錯,還可以混過去。
「你教她扎針。」
「她一直想當個醫生。其實我那時也不懂,只是翻翻書,亂扎。」
「你還教她讀書。」
「我以為她只是要多認幾個字。」
「你們城裡人,是沒情義的。」
「你不要這樣說……」
「就是,就是!」
「我知道……你姐姐是個好姑娘。我知道,她對我也很好。她歌唱得好聽,針線活做得巧。有一次帶我去捉鱔魚,下手就是一條,次次都不落空。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有好些事我確實不知道,永遠也說不清楚。我對她沒有做過壞事。」
她捂著臉抽泣起來。「那個姓胡的,好狠毒哩。」
我似乎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繼續試探著回答下去:「我聽說了。你放心,我遲早要找他算帳。」
「那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呵?」她跺著腳,哭得更傷心了,「你要是早說一句話,事情也不會這樣。吾姐已變成了一隻鳥,天天在這裡叫你。你聽見沒有?」
月光下,我看見她的背脊在起伏,落下來的頭髮在抖動。我真想伸出一隻手去擦淚,更想讓所有淚水都流進我的嘴裡,鹹鹹的,苦苦的,被我吞飲。但是我不敢。這是一個奇怪的故事,我不敢舔破它。
樹上確實有隻鳥在叫喚:「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聲音孤零零地射入高空,又忽悠悠飄入群山,墜入樹林。我抽了支煙。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給四妹子留了張字條,請梁家畲來的大嫂轉交。我在信中說她姐姐以前想當醫生,終究沒當成,但願妹妹能實現姐姐的願望。路是人闖出來的,她願意投考衛生學校麼?我將寄給她很多複習資料,寄給她學費,一定。我還說,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姐姐,請她相信我。
我幾乎像是潛逃,沒給村里任何人告別,也沒顧上香米樣品——其實我要香米或者鴉片幹什麼?似乎本不是為這個來的。整個村寨莫名其妙地使我窒息,使我驚亂,使我似夢似醒,我必須逃走,一刻也不能耽誤。走到山頭上,我回頭看了看,又見村口那棵死於雷電的老樹,伸展的枯枝,像痙攣的手指,要在空中抓住什麼。毫無疑問,手的主人在多年前倒下,變成了山脈,但它還在掙扎,永遠地舉起一隻手,
進了縣城的旅社,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還在皺巴巴的山路上走著,看土路被洪水沖洗毀得很厲害,如同剜去了皮肉,留下筋骨和臟器,來承受一代代山民們的草鞋。不知為什麼,這條路總是在延伸,似乎總也走不到頭。我看看手腕上的日曆表,已經走了一小時,一天,兩天,三天……可腳下還是黃土路,長得令人絕望。
我驚醒過來,喝了三次水,撒了兩次尿,最後向朋友掛了個長途電話。我本想問問他在牌桌上的戰績,一出口卻成了打聽衛生學校招生的事。
朋友稱我為「黃治先」。
「什麼?」
「什麼什麼?」
「你叫我什麼?」
「你不是黃治先嗎?」
「你是叫我黃治先嗎?」
「我不是叫你黃治先嗎?」
我愕然,腦子裡空空蕩蕩。是的,我眼下在縣城一家小旅社裡。過道里有一盞蚊蟲撲繞的昏燈,有一排臨時加床和疲倦的旅客們。就在我話筒之下,還有個呼呼打鼾的胖大腦袋。可是——這世界上還有個叫黃治先的人?而這個黃治先就是我?
我累了,媽媽!
198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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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發表於1985年《上海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誘惑》等,被譯成英文、法文、意文、荷文、韓文、俄文、希伯來文、塞爾維亞文等,獲1985年上海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