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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01:38
作者: 韓少功
暗語五:革命
很久沒有遊行示威了,倒是在美國差點游上了一盤,差一點過上了革命癮。網際網路上的遊行發起者是美國人的幾十個環保團體、婦女團體、左翼團體,照例沒有什麼華人組織,似乎這裡的華人只會埋著頭開餐館拜財神爺然後搓麻將,還沒有工夫管大事,是一些只會偷偷發財的地老鼠。小雁很著急,說這次是抗議美國拒簽廢氣控制的「京都議定書」,抗議美國擴張軍備全球稱霸的反飛彈系統,事情太大啦,中國人怎麼可以袖手旁觀?
一旦決定參與,我們摩拳擦掌,悉心籌劃,決心與美國人民在星期天上午並肩戰鬥。小雁準備標語牌,設想著一個比一個更好的口號,比如要welfare(福利)不要warfare(戰爭),讀起來押韻,有文字的趣味,可以使口號更亮眼。我說可惜英國首相換人了,要不來一條Major (梅傑)決不代表major(多數),也是蠻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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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雁的丈夫,大頭睡得快到中午才起床,揉著眼皮,說星期天要去訓狗,恕不能奉陪。見我們說得興起,也湊了個餿主意,建議我們多做一些紙面具,讓遊行者化妝成瘋牛,到時候一排排躺在汽車前面裝死,或者一群群在大街上狂跑,不更引人注目?再讓手提廣播器里發出牛叫,豈不是更有聲有色?他說用不著錄音,他完全可以把牛叫聲模仿得惟妙惟肖。
瘋牛症也是資本主義商業化鬧出來的爛事,也應提上革命議程,大頭這個主意倒也不算是牛頭不對馬嘴。
我們就這樣等到了星期天這個偉大的日子,撇下呼呼大睡的大頭,帶著標語牌出了門。小雁說她電話預約了一個理髮店,要做做頭髮,反正時間還早。可惡的是,她記不太清楚這個新理髮店的位置,開著車在街上轉了幾圈,居然沒有找到。星期天上午人跡罕見,一家家鋪面緊閉,問也沒處問。最後,我們把搜索範圍一圈圈擴大,才在靠近義大利區的一個街角發現了目標——比預約的時間已經晚了半個小時。
我在附近的一個mall 來迴轉了好幾圈,把最乏味的水果攤也統統看遍,大出了幾口粗氣,才迎來了走出理髮店的她。一頭女式男發,有焗油後的淡淡發香,新鮮光亮,有些濕潤,像剛揭鍋的一個透鮮包子。
她與理髮師難捨難分地笑談不已。我說時間可能不夠了。這個透鮮包子說還來得及,正好踩在點上。後來的事實證明她對形勢完全估計不足:因為有遊行,有些街區已被警察封鎖,我們一次次繞道,還是陷入堵塞的車海里不能自拔。大概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我們預選的一個停車場已經客滿,另外一個停車場則無法接近,雖然街邊一些地方還有停車位,但那裡按時計費的價格高得嚇人。透鮮包子說她想起了附近還有個地方,踩響了轟轟轟的發動機,汽車調頭又開始了更為艱難的長途包抄。她大罵自己stupid (笨),stupid得沒治了!原來她還是脫不了粗心大意的老毛病,一忙就更亂,剛才一不小心衝過了一個應該拐彎的路口,前面沒有可供倒轉的路口,一路都是禁止停車的標誌,都是單行道向前的標誌,眼看著我們的車與目的地背道而馳,嘩地一下駛過了一條大街,嘩地一下又駛過了一條大街,闖入一片越來越眼生的城區,簡直要朝著地球的那一邊永遠地開下去,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整整一個小時以後,我們經過幾次違規的拐彎,犯禁的喇叭按得天響,好容易天地一暗,才鑽進了一個地下車場。
我們走到陽光里,緊趕慢趕已經趕不上革命了,真有阿Q沒趕上革命的沮喪感。遠遠看見有圍觀的人群,看見密集的人頭那邊,最後一批遊行的標語牌也此起彼伏地過去了,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然後就是圍觀者解散了。地上只剩下幾張紙片,還有空飲料罐。
口號聲在街道的那一頭越來越遠,最終融入洛杉磯的寂靜。
我氣不打一處來,把標語牌狠狠甩進垃圾箱。他娘的這算怎麼回事呢?今天是吃飽了沒事幹,開到城裡來練車軋馬路?我不明白小雁為何沒有任何懊喪,居然有說有笑,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定要我評價她的髮型:「你說我這個頭髮好看嗎?」我說不怎麼樣。她很不高興地撇撇嘴,「同你說話,真沒勁!」
她要到附近一個法國商店裡去買燈具,據說那裡的燈的確不凡。她一定看見了我鐵青的臉,看見我在路邊石階上坐了下來。
「你怎麼啦?」
「沒有什麼。你要看就去看吧。」
「那我們看個電影?」
「我不去。」
「生什麼氣呢?不就是沒趕上嗎?」
「我說了,沒有什麼。」
「多大一點事呵,遊行也不缺我們這兩個。」
「哎,我說你怎麼偏偏挑了今天做頭髮?」
「我怎麼能夠失約?你知道在美國失約是多大的事!」
「你的頭髮一定要做?」
「我明天要參加珍妮的婚禮。」
珍妮是她的一個黑人學生。
「你要做頭髮就趕早做麼。」
「我怎麼知道今天會塞車,會沒有停車位?」
「你說得都有理,都有理,好,去看你的燈具吧,去做你的頭髮吧,你的好事哪一點不重要?哪一點不比遊行更重要?其實你在美國吃香喝辣還需要游什麼鳥行呵?你不是已經成了蘇珊??雁麼?不就是玩玩票麼?你要玩票就玩票,拉上我傻乎乎地跟著做什麼?大頭說得對,讀書人就是太喜歡道德發情,精神減肥。我早就該同他一起去訓狗!」
「你下流不下流?」
「你才知道我是個糙人?說完了,你走吧。」
她淚光閃爍,牙一咬就沖走了。
她不是盞省油的燈,不會那樣容易忍氣吞聲,沒跑幾步又折回來,眼淚嘩嘩地衝著我大放高聲:「好,我是精神減肥,你是什麼?你是什麼?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你就是英雄,別以為你就是民意,你們這些小公雞,幾根腸子誰看不清?不就是一次遊行麼?不就是一次尋找英雄感覺的機會?是呵,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少得了你們?歷史的舞台上怎麼少得了你們?……」
「今天不是去排座次吧?好像也沒有勳章可領吧?」
「那前天是怎麼回事?前天你對老K的文章生什麼氣?不就是埋沒了你的觀點麼?不就是你的觀點提得更早但桃子讓人家摘走了麼?上次你明明知道老K的電話號碼就是不告訴帕蒂,什麼意思?不就是你與老K暗暗較著勁?不就是真理由你或老K說出來完全不是一回事?大尾巴一下就露出來了。你們是更愛真理還是更愛你們自己?以為人家不知道嗎?是的,你們不要燈具,也不要做頭髮,要多清高就有多清高,但你們動手就要有成就感,要一世英名,要民眾看到你們的名字就脫帽致敬。你們要革命的股權,誰是大股東誰是小股東一定得分清楚是不是?……」
她一急就有英語脫口而出,就覺得中文救不了急,後面還說了些什麼,我只能聽得七零八落。有一些路人停下來吃驚地看著我們,一個警察也抱著雙臂嚴陣以待,使她終於意識到這是在大街上,於是突然打住,一邊擦淚一邊鑽出了人群。
我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也走了。我不會吃她的三明治,那個午餐盒就在她的汽車裡。我也不會坐她的汽車,跑到路口去碰運氣,總算攔下了一輛貨櫃車。開車的黑哥們熱情地捎了我一程,還操練著他唯一知道的中文:「毛澤東!毛澤東!」然後一個勁問我要不要毒品:「smoke ?」
我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不接她的電話,聽到電話錄音機里她的聲音,聽到她們夫婦邀我去燒烤,去看畫展,也不回答。直到我離開這個城市那天,才在機場見到她拉長著的一張臉——據說大頭又到外地畫劇場布景去了。她拿出一個手錶式血壓計和兩瓶lecithin ,往我的旅行箱裡塞,是我一直要給母親買的,總是沒找到我要的牌子,不知她是從哪裡找到的,是從哪裡知道我還沒有買到。看見我的箱裡亂七八糟,她不由分說把箱子拎到一邊去,把所有東西翻出來,重新整理一遍,使箱內立刻淺了一截,兩個紙袋裡的東西也全都合併進去了。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都默不吭聲。
她告訴我到了漢城以後如何找汽車,如何找旅館,如何聯繫她的一些朋友,像一位母親要送孩子出行。
「給我來電話吧。」我終於向她伸出了和解的手。
她啪地一下打掉這隻手:「不給你這個毒人打。」
她轉身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這就是我在美國一次夭折了的革命。因為這段經歷,我和蘇珊?雁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用「革命」這個詞,好像一道沒有癒合的傷口,得小心避開。
暗語六:錯誤
我前面說過,魯少爺曾把兒子過繼給一戶周姓人家,幾年後又去要了回來,賴掉了過繼時的承諾。這個周家白養了孩子幾年,也不要補償,是一戶好心人。
周家的男人叫家瑞,也是我的一位同學,這些年混得不太好,在單位上被解聘待崗。但他是一個老黨員,碰到黨員開會還得去。他喜歡開會,珍惜自己開會的權利,總是樂滋滋地來到會場,捧著一個自帶的大保溫杯,滿滿泡上色深如醬的濃茶,又頗繁地給熟人們敬煙,連新來的勤雜工也受到他的款待。他聽領導傳達什麼精神時無精打采,一見討論時間到了,就睜開了眼,搶著第一個發言,而且一發言就咳嗽三聲,提上丹田之氣,照例從猴子變人說起,展開他的唯物辯證法的理論體系,談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對立統一,談改革開放中的否定之否定,談列寧、史達林一類領袖人物的功與過,順便對某些時下的荒謬觀點給予批駁,說那些觀點一派胡言正在搞亂全國人民的思想。只是他提到的文章總是很陌生,不知道他是從哪些媒體上讀來的。
有一次他說明了來處,是《農村百業信息》。
他發言時間總是太長,話題又總是太大和太遠,讓領導和同事們有點著急。有次他上廁所去了,領導大喜,說趁家瑞不在,你們有話就快說,不然就沒機會了。
人們都得從他嘴裡搶時間。
他的理論體系當然來自在區委宣傳部的三年經歷。當時他革命家庭出身,下鄉不到半年就調回城,在機關里當上理論幹部,成天給別人講馬列主義,也是領導信任的筆桿子,可以抽兩毛線一包的煙,是同學們中最有出息的了。很多人都請他幫過忙,比如辦病退回城手續,比如借點錢糧。他對這些事都有求必應,從不推辭,笑眯眯地成人之美,說朋友麼,這些都是小事,小事,不足掛齒。魯少爺後來能夠把過繼了的兒子又要回去,也完全是靠了他這一片熱心腸。
他老婆倒是氣得摔東打西,說白做了幾年保姆,白給人家開了幾年飯店旅館,哪見過這樣的不平事?我看你一腦子豬糞,老娘跟上你算是瞎了眼。
老婆夢月敢罵他,也是改革開放的成果。在那以前,她父親是反革命分子,三個弟弟讀書,其中一位還因犯罪而勞教,全家就靠家瑞一個人接濟,他黨政幹部的身份,也足以讓街坊鄰居不敢對夢月一家加辱。要不是這個原因,一朵鮮花怎麼會插在他周家那堆牛糞上?——夢月說這話的時候,娘家境況已有好轉,父親的反革命帽子已經摘了,弟弟也從勞教所回來了,她自己還在某招待所找到了工作。相比之下,家瑞倒一步步走了下坡路,成了個待崗人員不說,才四十出頭的人,常常一頂黑色呢子便帽耷拉在頭上,人家穿短袖襯衫的天氣,他就毛衣棉襖上了身,成天籠著袖子,時不時還要咳一輪,咳到空張著一張大嘴有涎無聲的時候,就像要一口氣憋過去,有生命危險似的。總之,他怎麼看也不像是夢月的丈夫而像是夢月她爹。兩口子結婚二十年了也沒生個娃,其中原因是什麼,人們一看他夏天的大棉襖就大體明白。
他倒是很硬氣,穿著夏天的棉襖還是很勤快,待崗以後也不找單位上的麻煩,聲稱黨員就要帶頭自力更生。有一陣子,他居然有一部磚塊似的行動電話,經常站在院子裡,向廣東或上海聯絡,找他的「徐總」或者「王總」,要那些徐總或王總趕快發貨來,要那些徐總或王總在金海岸一類酒店等著他,不見不散,醉倒放人,氣勢很是威猛。他家門口堆放過一箱箱山楂汁,一件件根雕,一台台電動減肥器,還堆過一些寫廢了的信封,但堆來堆去,沒見他發什麼財,甚至沒見他把舊呢帽換一頂新的,面對他人的詢問總是含含糊糊,說生意還過得去,還過得去的。
或者說:正在操作,下個月就差不多了。
有一次,同事看見他在一個小雜貨店裡喝著茶,與店主談生意,湊上前去一聽,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一開口就是四億美元,說要把省政府連同鄰近的公園和郊區全都承包下來,與日本一家集團公司共同開發,在那裡再造一個香港。這事你參不參加?參加就好,等你的資信證明一到,我們就簽合同,下個禮拜就簽,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他讓旁聽者們驚喜不已,對這個城市的遠景充滿憧憬。只是在談完以後,他低聲找店主借錢,十塊,就借十塊錢,要打個的士回家。
沒有十塊,八塊也行。
他說夢月那臭婆娘,早上掏了他的腰包。
他在外面大罵夢月,罵她一個文盲更不懂國家大事,好多大事就壞在這個臭婆娘手裡。真要回到家裡,他無論文武都不是夢月的對手,總是被打得長發落下來罩住了眼睛,呢子帽落了地,最後撿起帽子落荒而逃,到親友那裡借宿。這樣的情況見多了,夢月的牆外開花也不使人們感到太意外。事情是鄰居們發現的。當時招待所的領導還干涉這種私事,找夢月嚴肅地談過話,希望她檢點一些,這個麼,人多嘴雜,人言可畏,這個麼,最好不要讓人家有什麼閒話可說。領導大為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要求夢月坦白,更沒有要她坦白錯誤的細節,倒是她自己興致勃勃地一說不可收拾,說她確實犯下大錯誤了,說她真是沒臉見人了,說那個傢伙居然是個人面獸心的大色狼,又摸她又咬她,如何解她的褲子,如何架她的大腿,害得她幾天來還全身酸痛……點點滴滴全不遺漏,繪聲繪色地全盤托出。她說得領導面紅耳赤,說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們不是要我檢查錯誤麼?我這就是深刻檢討,希望領導幫助我認識錯誤、改正錯誤呵,今後做一個好同志呵。剛才我說到哪裡來了?」
她一臉沉痛準備接著說她的短褲。
領導和秘書都嚇得手忙腳亂奪路而逃。
顯然,夢月對自己的錯誤是嚴肅的,而且有點莫名的亢奮,你看看,她一犯錯誤就有這麼多人來關切,就有這麼多人在門外探頭探腦,就有這麼多有身份的人物在她面前躲躲閃閃結結巴巴以至慌不擇路地逃竄,哪個女人能有她這樣出人頭地?她突然發現了自己是值得人們關切的,衣服挑選得更講究了,脂粉塗抹得更濃厚了,面色紅潤眼光發亮均前所未有。只要碰上願意停下來談談話的,她不論男女見面就沉痛,就要檢查和反省,一直說到她的短褲。有一次,她逮住招待所新來住店的一個採購員也說,說得對方迷惑不解,繼而走火入魔,把她往床上拖,結果挨了她一巴掌,聽到她哭著跑出門去大聲喊「抓流氓呵——」
採購員這才知道她並不是挑逗,的確是在檢討和痛悔。
奇怪的是,錯誤不僅成了她樂此不疲的話題,也成了她丈夫家瑞的話題。家瑞後來沒什麼事干,成天在宿舍院子裡轉游,見到男人,特別是處於領導地位的男人,就很負責任地湊上去忠告:「要注意呵,要注意,你們要注意那個狐狸精呵。你們與她說話,千萬不要關門;你們騎自行車,千萬不能讓她搭上來。你知道麼,她的手是要亂摸的……」你要是覺得這種忠告太好笑,他就會驚訝地瞪大眼睛:「你笑什麼?你不知道她是犯了錯誤的?這全院子的人都知道呵。」
如果你願意聽,他就把夢月錯誤的過程原原本本告訴你。他當然會說得咬牙切齒,顯示出一個丈夫的憤怒權。他還會把老婆的錯誤一再誇張,比方把她的失身說成她的勾引,把她的半依半就說成她的糾纏不休,把她的一念之差說成她的來者不拒,把她的一件事說成三件事甚至五件事。總而言之,他似乎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家婆娘不是一個傢伙,是十足的蕩婦,天下第一破鞋,似乎恨不能讓全社會都來痛恨和關注他家婆娘的下半身,都來警惕和提防他家婆娘的短褲——這正是他大義滅親和大公無私的責任所在,是一個革命幹部必須完成的使命。他對院子裡的小孩也一再加強教育,撫摸著孩子們的頭,要他們注意自己的身心健康,學一學未成年人保護法,不要理睬那個夢月阿姨,不要跟著她看電影,不要讓她來幫著洗澡……總之要千萬小心,提防化妝成美女的毒蛇。
他與老婆的吵架與打架當然不可免,甚至成了院子裡的定期節目。如果這一天晚上的電視台沒有什麼好看的節目,如果這一天晚上沒有下雨更沒有打雷,那么九點鐘以後,電視黃金時段過去,院子裡比較安靜,適於聲響的遠距離傳播,事情就可能開始了。最先是咣的一聲,驚天動地,想必是一個花盆摔下樓了,或者是一個飯鍋砸下樓了,算是大幕開啟前第一道鈴聲。再過一陣,過了劇院裡第一道預鈴和第二道預鈴之間的時間距離,院子裡又一是一聲巨響,同樣驚天動地,大概是一個水瓶或一張椅子從天而降粉身碎骨。到這個時候,氣氛已經籠罩,情緒已經充盈,前奏已經鋪墊,陣仗已經鋪開,男聲與女聲就按部就班地開始出台。他們的對罵聲震全球,不會有什麼新鮮內容,無非還是以錯誤為主題,延及各種不堪入耳的細節,也延及祖宗或者國際時勢,使他們這一出保留劇目總是演得聲情並茂多姿多彩。罵你的棉花條二黃導板,咒你的敞篷車西皮搖板,揭發你一貫淫豬通狗二黃快板,舉報你從來是牛睡馬眠西皮回龍,聲調忽兒高亢入雲,忽兒低回落地,所有的淫穢詞語都從字典里跳了出來,傾瀉到地坪里四處飛濺,濺到了牆上和瓦上,濺得門窗和玻璃顫動不已。
鄰居們對這種色情的二人轉開始還有些好奇,過不了多久,就逐漸麻木不仁,沒有勸解的信心,基本上是聽而不聞,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有人還生出一份同情,說他們夫妻倆床上不行了,只能在嘴皮子上過過癮,也是人之常情麼。
內情到是不是這樣,不得而知。有點讓人疑惑的是,家瑞每次吵架都口口聲聲要離婚,卻從未真正付諸行動,看來還是捨不得定期與之打駕的對手,捨不得定期進行的口頭色情大廝殺。而夢月每次吵過以後倒顯得心情舒暢,精神煥發,目光靈動飛揚,第二天出門時可能還哼出小調,步子很有彈性地踏得一顛一顛,渾身洋溢著一種滿足後的快感,讓旁人暗暗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