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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語 01

2024-10-04 10:01:35 作者: 韓少功

  這裡說的暗語,都是普通語,只是暗含著言說者們各自特殊的感覺經驗,不容易被聽

  者理解。嚴格地說起來,這些普通語都是必須小心提防的暗語。有關例證太多,這裡僅略備幾則:

  

  暗語一:地主

  太平墟有壞地主,也有好地主,最好的一個要算嵩山大隊的喬爹。據說鬧紅軍的時候,紅軍殺了他的一個兒子。後來國民黨軍隊殺回來,有人勸他報仇,說縣裡關了好多共匪,你老人家與縣太爺是朋友,何不要縣太爺給你殺幾個祭墳?喬爹嘆了口氣,說我與縣太爺至交不假,我要他上午殺,他不會拖到下午;我要他殺三個,他不會殺兩個半;只是殺得再多,我兒還是活不轉來呵。

  他沒有報復。大概就因為這事,共產黨奪取政權以後對他網開一面,雖然定為一個地主,列為階級敵人,但只是劃了一塊地讓他去勞動改造,種點紅薯和包穀,自己養自己。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山路上遇到他,發現他老得駝了背,一隻眼球蒙著白絮一朵,是嚴重的白內障。他不認識我,見我讀書人模樣,當成鄉政府的幹部,「幹部同志,我一定要請你幫個忙呵。」他遞上一支皺巴巴的紙菸,「政府還有沒有地主分子的指標?要是還有,你一定要照顧我一下,給我一個,我實在是困難呵。」

  我以為耳朵聽錯了,以為他在開玩笑。

  他不是在開玩笑,說著說著眼淚都出來了。「我真是沒有活路了。今天一張紅紙來,明天一張白紙來,都是來要我的命。我有五個侄兒,八個外甥,還有六房表親,你說我還能活麼?我怎麼這樣沒有八字呢?我這樣反動,什麼壞事沒做過?政府英明偉大,怎麼就不再定我一個地主?……」

  我後來才明白,他是說他的親戚多,需要送禮的紅(紙)白(紙)喜事也就多,人情負擔實在不堪承受。想來想去,還不如當年勞動改造的時候,親戚們都不敢與他沾邊,鄰居們也不敢與他沾邊,一個人倒也吃了碗安穩飯和清靜飯。他不知道「地主」這個概念早已消失,不知道「地主」這個概念在很長時間內曾讓人們心驚肉跳,更不知道鄉政府眼下掌握的扶貧涉及到貸款、化肥、種籽、糧食、棉衣但獨獨不可能有什麼「地主」指標分配。他完全不明白這一切。

  他老淚縱橫,感慨命運如此不公,竟把他的地主帽子給摘掉了。他甚至羨慕一個過失縱火毀林的刑事犯,說「他八字好呵,好得不得了,還沒怎麼反動,燒一把火就住進牢里去了,什麼紅紙白紙都沒有了。這人與人比得麼?」

  暗語二:開會

  我調入縣文化館工作的時候,時值文化革命後期,同事們最喜歡開會。開會的吆喝聲一起,大家涌到會議室里,擺上茶,擺上煙,興致勃勃,摩拳擦掌,一個要好好開上一把的勁頭。先是閉著眼養養神,薄薄地汲幾口茶水潤潤腸胃,等館長把某個上級文件讀完,好,良辰已到,各位開講,城南的麻子城北的跛子,冬天的豆腐夏天的酸菜,唐朝的俠客明朝的妖精,一五一十都翻出來算是深入討論文件精神。在這裡,沒有人會說出反對文件的話,擁護和頌揚甚至有些過分,比如有人會大聲宣布「我們決不能當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接班人」,待聽眾嚇得目瞪口呆,再彈一彈菸灰,吮一口茶水,左右看看,解開一個得意的包袱:「我們鐵定要當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一條狗!要我們咬張三就決不咬李四,要我們不吃肉就只吃點飯。」

  這一類話當然不會有政治問題,有點可笑也無傷大雅。隨之而起的哄堂大笑中,還有人詭秘兮兮交流著一些眼神,真實態度盡在不言之中。

  這些政治學習是神仙會,嘴皮子操練,俏皮話會餐,故事傳奇大比拼,外帶交流各種社會新聞、買賣行情以及家務經驗,一個星期好容易才開上兩次,常常開得與會者們意猶未盡難捨難分,紛紛表示要把思想政治學習深入進行下去,不獲全勝決不收兵。大家都說,我們覺悟低,不多開幾個會怎麼行呢?這文件很深奧,不多討論幾次怎麼能吃透精神呢?工作再忙也不能放棄主觀世界的改造吧?面對這亂糟糟的一鍋,館長大為放心又覺得味道不正,心存疑慮又覺得無懈可擊,只能糊糊塗塗地帶過算了。

  多少年後,我在國外過了一段冷清孤獨的日子,碰到一個記者,被問及我最想念中國的什麼東西。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開會。」

  他呆呆地看著我,好像沒有聽明白,在我再次重複這兩個字以後,還是滿臉驚詫連連搖頭。這沒有什麼奇怪,他沒有參加過我的那些會,他採訪過的另一些中國人肯定也沒有我那一套開會的經歷。據說有個七十年代偷渡出國者碰到他,解釋自己非偷渡出國不可的理由,只有語氣極為恐慌的一句話:「他們那邊要開會!開會!開會!」

  暗語三:小姐

  太平墟很多農民也進城打工,包括原黨支部書記四滿的女兒雨香,自父親被判死緩以後,衛生院的臨時工當不下去了,也進城來找出路。

  知青們是他們的聯絡對象。獨眼木老爺在生意場上路子寬,給很多人介紹過工作,見雨香長得還有模樣,就介紹她去一家歌舞廳當小姐,也就是農民說的「吃花花飯」。聽到這個消息,很多老朋友都覺得老木缺德,竟把老領導的骨肉往火坑裡推。當年雨香他爹對知青還算不錯,你怎麼可以這樣沒心沒肺?

  回到太平墟,我才知道沒心沒肺的是我們這些道德君子,倒不是老木,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有些鄉親說,莫看城裡仔嘴巴說得乖巧,真要辦實事,還是數那個獨眼龍,那個木胖子,就他義道一些,你看他給人家雨香找了個多好的飯碗,松松活活就賺得大錢,兩年就在家裡蓋起了新樓房,一進寨子就看得見。哪像某某某呢,竟然讓人家去掃大街,一個月兩百多塊錢,還要吃自己的!鄉里人就這樣不值價呵?

  其實村子裡一開始對歌舞廳也不是沒有閒言碎語的。雨香的丈夫修路時折了腿,還撐著一根拐杖,跑到鄉政府大吵大鬧,口口聲聲要離婚,說自己不願意被別人戳背脊,又在門前備置了一個豬籠子,揚言臭婊子一回來,就要把她沉塘餵魚。沒料到年關前雨香從城裡回來,一進門竟光焰照人,披肩發,高跟鞋,小皮裙,紋眉描眼,真皮手袋,圍巾手套,又是手機又是尋呼機,打開錢匣子裡面又是人民幣又是港幣,簡直是個仙女下凡貴妃省親,流光掠影照得丈夫幾乎睜不開眼,鎮得他根本不敢吱聲。這哪裡還是雨香呢?既然不是雨香,不像是雨香,丈夫準備得好好的一套惡詞還派得上用場?

  丈夫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去燒水還是該去劈柴,不知道鼻子眼睛該怎麼安置,臉上該有什麼樣的表情。他想收拾一下老婆從城裡帶回來的東西,但那些東西他一樣都沒見過,一樣都不懂,怯生生地不敢造次。直到雨香捂著鼻子,對堂屋裡的雞鴨糞很不習慣,丈夫才找到了自己的光明的出路——趕快去哄趕雞鴨和打掃房子。

  幾天以後,他慢慢放鬆下來了。他的娃仔已經受到羨慕,穿著鮮亮的運動套裝,穿著洋式的旅遊鞋,到小店裡去買紅紅綠綠的袋裝零食,還有一個電子遊戲機讓小朋友們好奇地圍觀。他自己也開始受到羨慕,抽著硬盒子的香菸,穿著油亮的皮鞋和挺刮的西服,在麻將桌上拍出五十圓的大票子眼都不眨,還在村道上接受各種客氣的招呼和刮目相看的打量。有些不速之客也上門求見——估計這一家就要蓋新房,他們一個勁地來推銷機制磚、木材以及水泥。在這種情況下,丈夫晃悠悠地翹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吹出一個煙圈,「價格太貴了吧?你以為我家裡的錢都是撿來的?」

  「哪裡,哪裡,都知道你家雨香在外面打工不容易。」

  「老子在家裡又餵豬又侍候老小,你以為容易?」

  「更不容易,更不容易。」

  「你明天來聽訊吧。」

  「還等什麼明天呢,你是大老闆,不就是你一句話麼?」

  「是呵是呵,我們都來過三次了,不就等你一句話麼?」

  被人家反覆央求,丈夫心情很好,發現自己也是個人物了,而且發現並沒有什麼人說三道四,人們是真心地巴結他,是真心地等待他一言定乾坤——他不說了算誰說了算?

  這正是雨香的婦道所在,並不因為多賺了幾個錢就不給男人面子。這也正是雨香口碑良好的原因之一。很多人誇她賺大錢不忘節省,據說在城裡有時只吃方便麵,一個個錢都攢著帶回家來,回到家裡還餵豬砍柴,不像九家灣一個婆娘,有錢就變心,居然跟著別的男人跑了。他們還讚揚雨香熱心助人,遇到家鄉姐妹們去找她,她介紹姐妹入行從不留一手,有業務大家做,有機會大家上,不像坳背里另一個婆娘最會吃獨,說話總是含含糊糊,行蹤總是躲躲閃閃,留給姐妹們的電話號碼從來不是真的,無非是怕別人去搶了她的飯碗麼……我從這些議論中慢慢地發現,道德標準依然存在,只是出現了一些下調,比如不再對從事何種行業做出評價,只是對業內競爭是否公平一類問題做出評價。道德力量在這裡仍然強大,只是出現了一些退卻,比方並不規範人們如何賺錢,只是仍在約束人們如何用錢。

  道德不是明明白白地還在麼?有些人一見歌舞廳里脂凝粉亂,就痛惜當今之世道德淪喪,是否知其一不知其二?

  衣食無憂的人,最有義務講道德,但伸出一隻白白嫩嫩的手,指責雨香這種人的庸俗乃至惡俗,則可能放過了更重要的社會問題。雨香是庸俗的,甚至是惡俗的,然而想一想她丈夫重傷的腿,想一想她家孩子無錢上學時的淒涼,想一想她家老人有病無錢醫治時的焦急,想一想她家那個破爛小土房在風雨之中搖搖欲倒以及夫婦倆的束手無策欲哭無淚,再對比一下眼下他們的揚眉吐氣,她怎樣才能夠不庸俗乃至不惡俗?如果社會或他人不能及時解除她的困迫,她能不能把每一天甚至每一個小時最實際和最具體的生活打成一個包,擱置起來,等數年或者數十年以後再開始過?

  可惜的是,老木能夠幫她,而我不能夠幫她,即便窺探到「小姐」這個詞裡一種陌生的義涵,我還是無法接受這個詞的輕薄。

  我在陌生的義涵面前束手無策。

  我相信,在很多人的內心中,道德標準既然能夠下調,那麼就能夠上調;道德力量既然可以退卻,那麼也就可以進逼;也許,在雨香賺到了足夠的錢以後,或者是太平墟的人統統富足起來以後,不論是通過社會改進還是個人奮鬥的手段,一旦令人窒息的貧困消失,很多舊事就得放到新的生活處境和背景里解讀。在那個時候,倉廩實而知禮儀,人們會不會對吃花花飯重新感到匪夷所思?特別是當一個女人衰老得再也賺不回什麼青春錢的時候,她周圍的人,包括曾經受益於她的人,會不會突然有道德感的回歸?會不會突然露出一臉驚訝地質問:「那麼多人勞動致富,你怎麼就不會?那麼多人都受得了窮,你怎麼就不能?你怎麼可以要錢不要臉呢?」

  他們說的當然是事實,是很多人那裡的事實,只能令這個女人啞口無言——她也許沒法說清楚她的事實是怎樣的另外一回事,甚至可能淡忘了過去的一切。如果年老色衰的她也跟著痛恨自己的下賤,恐怕不會是特別奇怪的結局。

  我在熟悉的義涵面前同樣束手無策。

  我不知道這一天什麼時候到來,不知道雨香她是否想到了這一天的悄悄臨近。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渾身飄散出香水味,搖搖晃晃地走在山路上,正準備往城裡去。她丈夫打著一把花布傘,扛著旅行包,興沖沖走在她前面十多米遠的地方。

  我打了個招呼,接受她目光中透出的冷淡——她一直怨我沒給她拉過什麼業務,對我勸她不要去那種歌舞廳也耿耿於懷。

  「過兩天我也要回去了,有什麼事就來找我。」

  「大哥那樣忙,我哪敢來打攪呵?」她冷笑了一下,斜斜地看了我一眼,篤篤篤的鞋跟聲踏得更響。

  我看著她的背影無話可說。

  暗語四:飢餓

  鄰隊有個知青姓陶,外號河馬,常來我們這裡玩。他身高體胖,重約一百多公斤。一條大腿有水桶般粗,兩個村裡的後生還抱不起來;一個腦袋足有飯鍋般大小,若是顆豬頭,割下來佐以姜蔥椒蒜,足可熱氣騰騰餵飽幾家人口。他跑動起來的時候,臉上以及全身肉波蕩漾和滾動,曾被一位老農端詳以後驚嘆:「好泰實呵,這後生真是好配種——」

  於是又有了「良種河馬」的外號。

  他太能吃,一張嘴是口潲缸,兩斤飯倒進去,五個紅薯塞進去,兩眼一鼓,就沒有了,屁都不放一個,像沒吃一樣。為此他常常跑到各處揩油,總能嗅出你們這裡的豬油或者麵條藏在什麼地方,總能嗅出你們的嘴上殘留著鼠肉還是酸棗的氣味。為了得到這些吃的,他人大志小,低三下四,幫著主人擔糞,幫著主人劈柴,喊哥哥喊姐姐,喊叔叔喊嬸嬸,厚顏無恥到極點的時候,你煽他的耳光也行。他甚至宣布過他的畢生宏願,就是繼承周恩來總理的位置:「我當上總理以後,下令全國所有飯店讓知青免費大吃大喝三天,然後就下台!」

  有一天,他老遠就嗅到了什麼,一擔柴丟在對門山上,飛奔直襲我們的木樓,把大門捶得驚天動地,「開門!開門!……」

  我們用三把鋤頭頂住大門,堅決不讓他進來,同時加快了填塞口腔的動作。這是一隻落入夾套的麂子,加入薑片,熬出了可親可愛的兩大碗,是我們隆重的節日,決不能讓良種河馬染指。我們的麵條、豬油、鼠肉、酸棗一類寶貝從未逃脫過他的魔掌,也總得有一次例外吧?何況這兩碗麂肉份量有限,完全不堪他筷子抄底那一類兇猛動作。我們聽到門外絕望的聲音,憤怒的聲音,哀嚎的聲音,還聽到他的雙腳在門上蹭,大概是想攀到門上的橫樑,從那裡一條空縫探頭看看屋裡的究竟。還聽到他的一線腳步聲繞到了屋後的坡上,大概想找出這個城堡的破綻一舉攻破。我們得意地哈哈大笑,大聲說我們要睡覺了,恕不會客,對不起啦。

  外面寂靜了,然後聽到他的腳步聲終於遠去。

  我們沒有料到,這一縷肉香把他傷害得太深了,竟引起了他瘋狂的報復。我們的碗筷還沒有洗乾淨,幾個武裝民兵突然衝進來,吆三喝四,翻箱倒櫃,把屋裡屋外抄了個遍,見筆寫的紙片就抄走,其中包括小雁拼命想奪回來的一個本子。本子上記錄著我們每次內部討論的發言,在當時是反動透頂的東西。

  這就是前面好幾次提到過的太平墟「反動組織」風波,是一次差點造成人頭落地的報復。

  他怎麼能夠下手這麼狠?不就是幾塊麂肉沒吃上麼,居然就可以告密?就可以把朋友們往死里送?事情漸漸平息以後,我憤怒地質問過他,發現他眨巴著眼睛,一臉大惑不解的神情,根本不以為這件事有什麼嚴重,完全是一個無賴。

  他後來找過我們,提著一條大草魚想來恢復關係,被我們轟了回去。他到別的村寨去找知青,也普遍蒙受指責和聲討,都說他是個翻臉不認人的傢伙,惹不起至少躲得起。他在知青中完全孤立了,在農民那裡也遭指指點點,走到哪裡都抬不起頭來,哪怕他討好地去給人家挑水砍柴,叫人家叔叔嬸嬸,也總是遭到堅決的拒絕,似乎他是個麻瘋病人,滿身是毒,到哪裡就會毒到哪裡。他說他根本沒有害人的意思,說他只是氣不過,說他只是開個玩笑,說他根本沒有去告密,說他爸爸是工程師而他八歲還吃奶……他越說就越說不清楚,最後赤身裸體跑到一條無人的峽谷里去了。人們把他找回來的時候,他的衣褲鞋襪都不知脫到哪裡去,只剩下一座赤裸裸和黑黝黝的肉山。這座肉山揮舞著一個掃把,對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水吼叫著挑戰,說他手裡操著丈八蛇矛,得兒咚咚得兒鏘。又說他是大元帥,家住水晶宮,以嫦娥為妻,玉皇大帝正召他去掃蕩邪魔,派給他十萬天兵天將……

  如此等等瘋話荒唐無稽。

  他被家人領回了城市,送進精神病院。據說後來病好了,還當上了國營工廠的司機。在我們都離開了鄉下之後,據說他還開著一輛大貨車來過這裡,見人就掏出香菸,最昂貴的中華牌香菸一連撕開了好幾包,請各位賞臉。還拍著胸脯要熟人們到他廠里去做客,吃飯睡覺全包在他良種河馬的身上,順便把一把把鈔票扯出來以作證明。他還像表演雜技似地把汽車開得滿山跑,逢溝過溝,逢嶺上嶺,在沒有公路的地方,也像台坦克碾得一路塵土飛揚,居然駛過一片包穀地,闖過一片油茶地,鑽出竹林以後又旋風似地沿著田埂狂奔而來,最後尖銳地大叫一聲,穩穩地停在曬穀坪——大貨車氣定神閒,全身居然一道刮痕都沒有。司機舉目四顧,接受大家對他這一手絕活的嘖嘖稱讚。

  要不是有人攔住,他誇口還要開著汽車一步飛到河那邊去,你可以想像飛機是怎麼飛的,對,就是那個樣子。

  他還是很能吃,據說一天要吃五頓飯,眼下當然有條件吃得起了,每天吃十頓飯也沒有問題。這使我想到當年,大家可能大大低估了麂肉對他的傷害。一個百多公斤的人,一個頂兩個,卻只有我們同樣的一份口糧,飢餓感豈能與常人同日而語?豈能忍得住被我們拒之門外時的刻骨仇恨和沖天大怒?是的,我們都說過「飢餓」,但飽漢不知餓漢飢,小個子不知大個子飢。我想到現在的很多人,吃得滿桌珍饈都味同嚼蠟了,一天到晚只思慮著怎麼減肥,就更不可能理解陶哥當時的飢餓,更不可能理解他的撕肝裂肺和走投無路,不可能理解他氣昏頭以後的那件事——是告密麼?也許是。告密又怎麼的?告密算什麼?他被餓得這麼慘還不能告一下什麼密?

  很可能,他一旦酒足飯飽,也無法再理解自己的當年,無法理解自己怎麼就昏頭昏腦地走到大隊書記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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